無名小說網 > 1627崛起南海 > 374.第374章 反射弧略長
    盡管在最后階段取得了突破,讓海漢人作出了小小的讓步,然而阮經貴心中卻連一丁點開心的情緒都沒有。海漢人表面上的讓步,卻變相給南越劃出了時間生死線——三十天之后,海漢人的戰船隨時都會出現在南越海岸,而屆時朝廷恐怕也沒法再以“海盜作亂”這種牽強的借口來糊弄國民了。而且海漢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理會南越提出的向北越和占城施加壓力,讓他們停戰的要求。

    光是一個海漢,就足以讓南越朝廷焦頭爛額,而一南一北還有北越和占城兩個不死不休的冤家在躍躍欲試,輪番發兵攻打南越,這讓順化府已經陷入到四面楚歌的境地。朝堂上的高官們本來指望著通過談判來讓海漢人出面干涉兩個鄰居的暴行,可不曾想海漢人根本就沒打算讓這筆賬有寬限的機會。

    在談判期間,執委會并沒有對他的行動做嚴格限制,反倒是每天都有專人帶他前往各種地方進行參觀,目的是讓他“感受海漢社會制度的先進性”。

    阮經貴不過是個小國商人,一時半會的哪里比較得出海漢的社會制度有什么優越性,不過在他看來,本地的民政制度遠比安南國內森嚴,而民眾的生活水平卻大大地高于安南。盡管這里有很多奇怪的規矩讓阮經貴感到無法理解,甚至就連走在街上應該靠左還是靠右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明文規定,但他不得不承認這里的社會秩序非常好,在勝利港完全看不到無所事事的閑漢或是沿街乞討的丐幫,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

    阮經貴雖然自己沒有做過民政官員,但好歹也是出身官宦之家,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這種良好的社會秩序不僅需要法制的維護,更重要的是民眾的生活足夠富足才行。如果大部分人都吃不飽穿不暖,又怎么會有心思去遵守那些奇奇怪怪的規矩?

    在執委會的有意安排之下,阮經貴也近距離接觸了幾戶從安南國遷來的移民。這幾戶人來到勝利港定居都已經超過半年以上,基本都已經被洗成了正統的海漢歸化民,對于故國的使者到來并沒有表現出多少驚喜,只是很平靜地向阮經貴介紹了他所感興趣的一些生活細節。

    武尚一家五口人都是當初逃避戰亂的時候在清化被海漢的運煤船給拉到勝利港來的,在安南國內,他們已經是無田無產的人,繼續待下去只有賣身當農奴或者被抓去當農兵兩條路可走,而來到勝利港之后,對他們來說無疑是迎來了新生。

    “海漢首長們給我們建房子,發糧食,發衣服,我們在這里做工有工餉拿,有民團保護不用擔心戰亂,在這里挺好的。”武尚一邊用竹篾條編著筐子,一邊隨口說著自己的生活狀況。他在安南的時候就是一個篾匠,來到勝利港之后繼續重操舊業,就靠著給建設部制作抬土的籮筐過活。

    “可你們是安南人!”阮經貴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如今海漢人要消滅我們的國家,而你們居然還在為他們工作!”

    武尚抬頭看了阮經貴一眼,淡淡地說道:“國家?我只知道我們一家快餓死在清化城外的時候,國家可沒打算要救我們。”

    “那是升龍府的逆賊不顧民生,我順化府才是大黎朝正統,不日便將復國……”

    阮經貴打算給這愚民好好上上思想政治課,幫他正本清源重塑一下正確的歷史價值觀,但武尚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頭:“正統的朝廷在殺我們這些無辜百姓的時候,倒也沒留什么情面。我弟弟弟妹一家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南邊的軍隊一來就搶光了他家里的糧食和錢財,最后連他一家老小都給殺了……這種朝廷就算復國了,對我們老百姓又能有什么好處?”

    “……你……這真是大逆不道!”阮經貴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反駁才好,只能一頂大帽子給扣上去了。

    去年早些時候,南越向北發動反攻,的確是有一些洗劫民眾的狀況發生。俗話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官過如剃,位于交戰區的普通民眾自然就成了被洗劫的對象。而南越的軍隊顯然也不會對敵占區內的民眾留什么余地,肆意燒殺搶掠,造成了大量的民眾拋家棄產向北逃難——這也正是成就了穿越集團從北越獲得移民的根本原因之一。

    “小人現在是海漢歸化民,已經得了海漢的籍貫,不再是安南國的國民了,這大逆不道的說法,小人卻是擔當不起。”武尚手里的活兒不停,嘴上的說辭居然也一套一套的,弄得阮經貴簡直心塞。

    阮經貴一連走訪了好幾戶安南出身的歸化民,其反應都跟武尚一家差別不大。在這些歸化民看來,衣食住行和安全都能得到很好保障的三亞,遠遠勝過了戰亂多年的安南國,而且他們來到這里之后也并沒有因為外來者的身份而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當然事實上目前整個三亞地區的人口超過七成都是外來者,真正的原住民其實并不太多。民眾覺得自己在這里所得到的待遇,周邊的生活環境,以及未來的發展前景,都是過去在安南時遠遠不能相提并論的,因此當阮經貴詢問他們是否愿意再回到安南時,都明確地表示了拒絕。

    這種狀況讓阮經貴非常失望,他原本還抱著一絲希望,能夠策動一批安南移民回國參戰——海漢民團中也有不少安南籍出身的民兵,如果能把這些人鼓動起來,說不定有希望改變海漢人的態度。然而事實再次無情地給了他沉重一擊,這些出身安南的歸化民非但不愿回國參戰,反倒是把自己背井離鄉的怨氣全都發在了執政的朝廷頭上。普通民眾的態度尚且如此,那軍隊中的人就更不消說了。

    阮經貴也終于有機會在近距離參觀了讓他心驚肉跳的大鐵龍,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這玩意兒并非什么活物,而是精鐵所制的某種機械裝置,至于它為何能順著地面上鋪設的鐵軌快速行進,阮經貴卻是不懂其中原理。看到車上也有不少普通民眾乘坐,顯然這東西并非是靠什么玄奧的法術來驅動的。

    隨后阮經貴被火車上卸下來的貨物嚇了一跳,一車廂全是火炮、步槍、彈藥和各種鎧甲、刀槍。這些武器大部分將出售給福建的許心素,以及北越軍方,少量是供應給“瓊聯發”各個大股東自家的民團所用。看到這樣的場景,阮經貴幾乎就確信無疑,近期占城國所出現的火器部隊肯定也是由海漢人武裝起來的。

    這當然不是有關部門的無心之失,而是有意展示給阮經貴看的。海漢現在向外出售軍火的生意已經不再是什么秘密,從李家莊一役之后,兩廣地區都知道會造玻璃的海漢人造武器也是一把好手。不過對于一直被隔絕在海漢體系之外的南越來說,或許他們對海漢的武器制造能力還缺乏直觀的認識,于是相關部門便安排了這么一個機會,讓阮經貴從側面了解一下海漢的軍工實力。

    南越所有的火器基本上都是來自于葡萄牙人,自身并沒有制造能力,而海漢人在制造武器方面的實力,卻遠遠超過了葡萄牙人。眼看著一門門黑乎乎的大炮從火車卸到平板車上,再轉運到碼頭裝船,阮經貴的確是眼紅 是眼紅得厲害。南越朝廷想方設法每年能從葡萄牙人手里買到的火炮,零零碎碎加起來也不過二十來門,而港口那艘掛著“鄭”字旗號的北越商船,卻一口氣就裝了二十門火炮上船,還有好幾十箱的火槍,人比人簡直就氣死人。

    北越身后有海漢這個軍火庫支持,他們的武器裝備供應根本無需擔心會斷檔,甚至在購買更多的武器,準備繼續攻打南越。而南越現在失去了葡萄牙這個大供貨商,已經快要陷入到彈盡糧絕的階段。雙方在武裝水平上的差距正在不停地拉大,這樣的現實讓原本就比較悲觀的阮經貴越發地沮喪了。

    十月底,阮經貴帶著滿腔失望離開了勝利港,搭乘海運部專門為他派出的一艘帆船返回南越順化府。這次出訪除了為南越朝廷爭取到了一個作用不大的考慮期之外,基本就乏善可陳了。而阮經貴也被自己親眼所見的殘酷現實打擊得信心全無,他只希望回到順化之后,能用自己的親身經歷讓朝堂上的高官們冷靜下來看待現在所處的局面。

    不過這個時候執委會暫時沒有精力去理會南越朝廷對于這樣的談判結果會有怎樣的反應了,因為廣東方向有了一些讓他們不得不關注的新動向。

    就在阮經貴離開勝利港的同一天,執委會收到了駐廣辦的電文通知,稱“十八芝”已經派出使者與他們聯系,并要求海漢停止對福建方面的軍火出口。

    說實話“十八芝”直到這個時候才開始有所反應,是讓執委會比較驚訝的一件事。福建許心素麾下的部隊從去年下半年就已經逐步開始在戰場上使用海漢武器作戰,并依靠著這些犀利的武器慢慢挽回了頹勢,給“十八芝”的武裝人員造成了不小的傷亡。原本歷史上許心素就在這一年已經戰死在中左所,但目前他可是活得好好的,而且因為今年多次擊敗來襲的海盜,還因此而得到了朝廷的嘉獎。

    受到沉重打擊的“十八芝”不可能不去琢磨這戰局變化的緣由,而守軍的火力顯而易見得到了大幅度加強,這也正是“十八芝”組織了數次大規模攻勢卻無功而返的主要原因。以“十八芝”在福廣沿海地區的情報網,想要找到對手陣營中這些突然出現的大殺器來源并不是很困難的事情,執委會曾經認為最樂觀的估計也就能瞞過今年上半年,特別是五月的時候民團連續出擊,替李家莊解圍之后又在珠江口端了擔桿島海盜的窩子,幾乎已經將自己的實力完全暴露在了臺面上。“十八芝”的高層只要沒聾沒瞎,應該就已經發現了福建水師的突然崛起跟海漢之間有著必然的聯系。

    然而“十八芝”并沒有像執委會所擔心的那樣,派出大量海盜船襲擾珠江口,甚至攻打萬山港,而是一直保持了奇怪的沉默,直到又過了幾個月之后,卻突然跳出來向海漢開出了條件。

    關于向福建水師許心素部出售軍火一事,駐廣辦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加以否認。當地的一二把手馬力科和何夕商量之后,決定就是一個字拖,先將消息傳回勝利港,讓大本營這邊有所準備。他們在當地就用慣用的打太極手法,把“十八芝”的人先忽悠住,慢慢套取情報。

    對于反射弧過長的“十八芝”終于有了反應這件事,執委會的重視程度還是相當高的,在收到消息兩個小時之后,執委會便召開了緊急碰頭會,商量應該如何應對此事。

    “他們這是要來個先禮后兵?”剛剛聽說此事的寧崎對于“十八芝”的態度感到有些不解:“我可以把他們的態度理解為對我們的忌憚嗎?”

    “或許真有你所說的這種原因在里面。”陶東來點頭應道:“我們上半年的幾次作戰,特別是在廣東的兩次戰斗打出了名氣,海漢民團已經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很容易就能打聽到我們作戰的狀況。‘十八芝’雖然在福建海域的實力很強大,但畢竟他們的根據地在臺灣,不管是距離珠江口還是距離三亞都太遠了一點,加上有許心素在那邊拖著他們,如果在這個時候勞師遠征顯然不是明智的舉動。如果換作我在鄭芝龍的位置上,大概也會先采取談判的方式來試探一下對手的態度。”

    “我也補充一點。”施耐德接著陶東來的觀點繼續往下說:“我們到目前為止,并沒有跟‘十八芝’發生過直接的武裝沖突,也沒有表現出很直接的敵意,我們唯一所做的不利于他們的事情,就是對許心素集團的軍事援助。而目前我們的對外貿易當中,有17%的訂單是來自福建方向,這當中除了許心素之外,恐怕也不乏‘十八芝’安排在大陸地區的坐商。你們記得民團五月在擔桿島剿滅的那股海盜嗎?他們就一直在將我們的產品轉賣到‘十八芝’那邊,做這種事的肯定不止一家,而‘十八芝’大概也不想因為跟我們交惡而被斷了某些緊俏商品的貨源。”

    “這就是說,一方面他們怨恨我們把武器賣給許心素,壞了他們的好事,但另一方面他們也不太愿意直接得罪我們,避免我們直接介入福建的戰事,并切斷了向他們供貨的貨源。”寧崎恍然大悟地總結道:“所以他們才會糾結了這么長的時間,最后終于忍不住要爆發了。”

    “拖了這么久才跳出來表態,或許還會有我們現在所不知的其他原因在里面,揣摩對手的意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要做好突發狀況的準備,畢竟這是我們穿越之前就已經認定的一個主要對手,必須要集中精神應對才行。”陶東來將話題拉回到主線上,看著在座的執委們說道:“如果對方的態度比較強硬,那我們應該需要提前做好交戰的準備!”

    在穿越之前的籌備計劃中,“十八芝”就已經名列執委會所列舉的幾個主要敵對勢力之一。盡管到目前為止,“十八芝”還并沒有對穿越集團有過任何的敵對行為,但執委會已經不可能將其作為未來的合作伙伴來看待。像葡萄牙這樣的對手,執委會可以為了長遠的利益而化敵為友選擇合作,但對盤踞在臺灣海峽的“十八芝”,執委會從來都沒有打算過緩和雙方關系。

    這一方面是因為“十八芝”占據了臺灣海峽這個東亞地區的黃金航道,與穿越集團未來的發展大計有著根本性的利益沖突。未來海漢勢力必定會沿著福廣沿海地區向北擴張,而臺灣海峽這種要害部位,其重要性已經遠遠超過了珠江口水域,執委會是不可能讓外人掌握在手中的,而“十八芝”也不可能主動讓出地盤,雙方為了爭奪這片海域的控制權而發生沖突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另一方面就是鄭芝龍被后人所詬病的節操問題了。這個家伙先是追隨海盜商人李旦,后來又幫荷蘭人做事,在海上打擊西班牙商船,然后又投靠了臺灣的海盜首領顏思齊,改換門庭比翻書還快。1625年顏思齊和李旦先后過世,鄭芝龍便繼承了他們的部分家業,拉起了“十八芝”的大旗。

    鄭芝龍起事之后便聚眾攻打福建,打得福建水師幾乎全軍覆沒,結果打完之后他就搖身一變,接受了朝廷的招安,順利洗白上岸。不過這家伙上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率領原部剿殺昔日的結拜兄弟,順便吞并了“十八芝”其他海盜頭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