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1627崛起南海 > 第2385章
    1639年三月,凌冽的寒意依然沒有從山東半島上消散,低溫天氣對逃難中的民眾所造成的傷害絲毫不亞于饑餓。數以萬計的難民所經之處,如同蝗蟲過境一般,連草根樹皮都被扒得干干凈凈,道路附近的樹木往往就剩一截光桿子,枝丫全被難民當作了夜間取暖的燃料。

    沿途的村鎮、縣城,自然也無法承擔這種突如其來的人口暴增帶來的生存壓力。一些小的村莊直接便被洶涌而至的難民潮迅速吞噬,所有物資都被難民瘋搶一空,村民也會因為失去了生存物資而被裹挾著加入到難民潮當中。

    沿途的官府基本都是跟招遠縣一樣,沒有組織難民自救的能力,也無力就地安置難民,只能設法驅使難民繼續前行,不要一直在本地駐留,這樣他們至少還能保證自己的轄區內不會生出大亂。

    如果沒有海漢軍的到來,招遠縣的情況大概也不會比西邊那些地方好多少,迅速涌入的難民會很快將縣城之外的地方全部變成荒原,讓本地的物資流通和社會秩序都徹底崩潰。

    孫真所率的部隊雖然兵力不多,但來到招遠縣之后卻有效地促進了難民的外流,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招遠縣的壓力。不過這樣的措施對后續即將到來的大批難民是否同樣管用,仍然有待時間的檢驗。

    招遠縣衙如約提供了第一批一千斤糧食,在入夜后派了兩輛大車運到城外的海漢軍駐地。但其中僅有一半是大米,剩下的則是各種雜糧充數,而且品質頗差,一看便知是好幾年的陳糧了。只是當下這種環境,孫真也沒法跟縣衙去爭執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只能先收下來再說。

    倒是龔十七驗過送來的糧食后頗為忿忿不平:“這姓谷的弄這么些玩意兒過來是打發叫花子呢!待我下次進城,定要找他好好說道說道!”

    孫真頗為淡定地勸道:“非常時期,能弄到糧食就算不錯了,再說這煮熟了也不是不能吃,有總比沒有強。”

    龔十七見孫真不愿計較,當下也不好主動生事,不過還是暗暗將這一筆賬記了下來,待日后總要尋個由頭讓那谷知縣吃個教訓。

    龔十七的手下已經全部返回福山縣,所以他現在也只能先將金礦的事情放到一邊,全力協助孫真處理難民事務。

    從進入三月開始,招遠縣的難民數量便呈現出直線上升的趨勢,縣城南邊的官道上絡繹不絕的人群,全都是從萊州方向逃難過來的民眾。

    這些人很快就發現縣城城門緊閉,不會放他們入城求援,只能在城外找個地方歇腳,向先期抵達這里的難民打聽本地的情況。當然這里的狀況不會讓任何人感到滿意,沒有食物、醫療、住處,官府也不管難民們的死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自己。但在縣城附近,已經基本上沒有什么生存資源可用利用了,就連縣城旁的小河每天都會被饑餓的難民們反反復復地撈上很多遍,如今大概連河蝦都見不到了。

    凡是能弄到食物的地方,不管是下河捉魚還是上山打鳥,每天都會有成百上千的難民去嘗試,其中不乏一些帶著捕獵工具逃難的漁民獵戶。但通過這些方式所能弄到的食物,對日益增多的難民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而后來者想要再在縣城附近找到食物,也是越來越困難了。

    依靠縣城每天施舍那點稀粥,或是從附近地區獲取的食物,已經無法再滿足絕大多數難民的生存需求。對他們來說基本上就兩個去向,一是往北去到海邊,然后順著海岸線前往登州城,起碼海邊漲潮落潮還能弄到一些能吃進肚子的東西,可以慢慢混到登州城再作打算;另一條路則是按照海安人的指示,繼續向東行進前往福山縣,在那里據說所有難民都將得到妥善安置,不用再擔心吃住這類基本生存問題。

    但這兩種選擇也并不是十全十美,各自也都有一定的風險。海邊的氣溫可要比群山環抱的招遠更低,對于缺衣少食的難民們來說,要熬過寒冷的夜晚會更加艱難。而且即便最后能順利去到登州,那里也不見得就會收容他們,說不得還是跟在招遠一樣的遭遇。

    而勸導難民去往福山縣的宣傳的確更為誘人,似乎到了那邊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但一個小小的福山縣,憑什么夸下這種海口,很多人對此仍是半信半疑,總覺得這其中會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陰謀。而對于出現在縣城附近這些自稱為海漢軍的武裝人員,有相當一部分民眾仍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天知道是不是有他們的同伙在去往福山縣的途中等著劫殺無助的難民。

    在對縣城附近的幾處難民聚居區進行了兩天的持續觀察后,孫真和龔十七得出結論,盡管每天也有很多難民離開這里,但難民涌入本地的速度仍然要大大高于向外疏散的速度。孫真來到這里才不過幾天時間,縣城附近的難民數量已經從兩三千人迅速上漲到萬人規模,而且還在以每天四位數的規模不斷增長。

    “照這樣下去,這地方恐怕是要出亂子了。”龔十七面有憂色地說道:“這兩天出現的爭斗規模越來越大,如果有人要借機生事,那眼下差不多已經時機成熟了。”

    孫真道:“如果真有人牽頭作亂,那我們也只能被迫動手了。陳將軍特地叮囑過,他不希望山東難民變成農民軍,要是有人造反,那說不得我們就得替大明管一管了。”

    對海漢來說,山東大亂肯定是弊大于利,勢必將影響到海漢在大明北部開展的各種貿易活動,而盡力在福山縣接收安置難民,一方面是幫助大明穩定山東局勢,另一方面也是借助將難民轉化為移民的手段來挽回一部分經濟損失。但如果有人要裹挾難民造反,那不但會損害大明,同時也有悖于海漢的利益。于公于私,孫真都不可能坐視這樣的情況發生。

    但怕什么就來什么,翌日中午,在距離海漢軍營地大約一里多的難民聚居區內,突然爆發了大規模的械斗。

    孫真從望遠鏡里看過去,只能看見塵土飛揚中不斷有難民驚恐地逃離事發地點,隱隱能聽到隨 能聽到隨風飄來的人聲嘶吼和金鐵交鳴聲,看樣子竟然是用上了金屬器械。

    龔十七也很快趕來觀戰,但當他發現營地這邊的視野受限,根本看不真切,便建議孫真一起到近一些的地方觀看。

    孫真想想也覺得有理,便點了一個排的人馬,帶好武器裝備,騎馬前往出事地點查探究竟。

    但等他們去到近處的時候,這場打斗似乎已經進入了尾聲,其中一方明顯取得了優勢,正在不急不慢地打掃戰場,清剿對手。這些人手中所持的武器無非是木棍、菜刀、鋤頭、獵叉之類的器械,倒是沒見著有什么正兒八經的武器。

    “雜而不亂,分工明確,這幫人有點章法的。”孫真只看了片刻便有了初步的判斷:“指揮他們的人多半是從過軍的。”

    龔十七也點頭表示了認同:“有負責械斗的打手,也有跟在后面專門收羅戰利品的協從,外圍還有幾個看起來身手不錯的人做策應,這幫人的確有點門道!”

    有分工,有配合,就表明這群人并不是臨時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而是一幫有組織的人員。觀其人數,至少有七八十之眾,在這形同一盤散沙的難民群體中,這樣一支隊伍自然很容易冒出頭來。

    而被打倒這些人似乎就并非同一個群體,有人試圖對抗到底,有人卻已經見勢不妙溜之大吉,還有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請對手放自己一碼。

    勝利的一方將糧食作為了第一目標,從失敗者那里搶走所有食物,盡管份量可能不多,但這已經足以讓饑腸轆轆的人為此而感到歡欣鼓舞了。至于對付仍在試圖反抗的人,勝利一方顯然沒有任何手下留情的打算,都是往死里下手,掄著手里的家伙就往對方頭上招呼。

    孫真拍馬上前,抽出步槍對天放了一槍,這幫人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盯著孫真,卻似乎看不出他們眼中有多少懼意。

    孫真大聲說道:“你們的頭領是誰,請出來一見!”

    半晌一個大光頭絡腮胡男子從不遠處慢慢走了出來,朝馬背上的孫真一抱拳道:“在下胡盧沙,不知閣下有何指教?”

    孫真揚起馬鞭指向場中問道:“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

    那胡盧沙應道:“正是如此。”

    “你們是被打散的明軍,還是民間的團練?”孫真見對方坦率承認,便也打開了天窗說亮話。

    胡盧沙應道:“我們只是黃河上跑船的水手而已,韃子過黃河的時候,上下游百里的船只都被其征用了。我們若不是跑得夠快,估計也會被連船一同征用!這一路從濟南府逃到登州府,也只能兄弟們互相照應,正好今天遇到這幫不開眼的家伙想搶我們的糧食,那說不得也只能出手自保了!”

    孫真對他所說半信半疑,不管是其身份還是其動手的原因,目前都還缺乏更多的證據來證明其所說的真實性,但這也并不是孫真所關注的重點,他要確保這些人不會趁著這個時候把事情鬧大,借機造反。

    “你們接下來準備去往何處?”孫真繼續問道。

    胡盧沙警覺地應道:“這與閣下何干?”

    孫真緩緩說道:“你手上有人有糧,要是在外作亂,想必官府也拿你沒有辦法。”

    胡盧沙道:“在下并無作亂之意,只想在亂世中保全家人呢和手下弟兄而已!”

    孫真沒有理會他的辯解,繼續緩緩說道:“我看你們這幫人打掃戰場很是熟練,應該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從濟南府一路過來,途中應該這樣打過不少場了吧?”

    胡盧沙見這幫騎馬的人越圍越近,當下也覺得有些危險,一邊示意己方眾人向后退去,一邊說道:“若是閣下想要這些戰利品,那取去便是,胡某無意與閣下作對!”

    一直旁觀沒有出聲的龔十七這時候卻突然開口道:“你們的家人在哪里?喚出來讓我們見一見。”

    胡盧沙臉色一變道:“你們莫非想要挾持我等家人來逼迫我們就范?”

    龔十七冷冷地說道:“你既然自稱是為了保全家人才會大打出手,那就讓我們看看你的家人在哪里,看過以后就放你們離開這地方。”

    孫真笑道:“看來龔兄是跟我想到一起了!”

    龔十七應道:“希望我們沒有看走眼!”

    他們剛才觀看這幫人打斗,感覺其行動方式分明是有軍伍痕跡,但這胡盧沙卻自稱是黃河船工,這便已經讓孫真和龔十七生出了疑心。而這些人在荷槍實彈的海漢軍面前竟然不似尋常民眾那么畏懼,這也與船工身份不合。

    如今這種狀況,自然很難驗證他們的身份是否屬實,但孫真卻想到了一個極為簡單的辦法,那就是確認這幫人是否有家人同行。如果他們這么多人出來逃難卻連同行家人都沒有,那就實在不合情理,其身份顯然就不是逃難船工那么簡單了。

    胡盧沙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他大概也想不到會出現當下這種莫名其妙被人查驗身份的狀況,僵持下去肯定不是辦法,因為面前這一隊海漢騎兵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怎么著?找不到家人了?”孫真略帶嘲諷的語氣問道。

    胡盧沙強笑著應道:“不是不是,閣下誤會了,其實情況是這樣,我等家人已經由其他弟兄護送去了福山縣,我等隨后再跟過去會合。”

    “哦?”孫真聽到這話更是不信了:“那福山縣到底是什么狀況,你們不先去打探個清楚,而是把家人送過去探路?你們究竟是對家人不在乎,還是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家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