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聞社里升起炊煙,食物的香氣很快冒了出來,何招娣從畫舫里順回來一些沒有動過的酒菜,用油紙包了,藏在隨身背著的布挎包里,這會兒用大火重新加工,爆炒,香氣撲鼻,把燊哥也從旁邊邸店里吸引了過來。

    張果跏趺而坐,呂洞賓已經脫了外袍,穿著寬大的內衫,懶散的從屋子里走出來,燊哥正諂媚的倒了一盞水端給張果。

    “喝口水潤潤,看您那嘴干的,都裂開了。今年的長安,干燥悶熱的厲害。”

    八月十五都過了,天氣一點沒見轉涼,番榴花上結出果實,壓彎了枝頭,靠近樹的地方,矮桌布置好了,上面還有一盤花生米。

    張果接過水,淡聲道謝。

    燊哥走到矮桌前,摸一把花生米往嘴里丟,朝廚房里忙活的何招娣道:“何丫頭,你可真會過日子,你燊爺就喜歡你這樣的,精打會算,知道省錢!”

    “喜歡那你娶了她吧。”呂洞賓靠著門框閑閑地道。

    燊哥一粒花生米卡嗓子眼里,噎的面紅耳赤。“你以為誰都是你啊,我家還有老妻,我對我家老妻那可是情比金堅。”

    呂洞賓毫不留情的拆穿:“因為你的金銀珠寶都被你老妻拿著,那才是你的心肝寶貝。情比金堅?不存在的。”

    “你懂什么感情,別看你女人不少,說到愛,你不行,你只是花,不是愛。”

    “博愛也是愛。”

    燊哥狠狠剜了呂洞賓一眼,肥胖的身軀卻顯得十分靈活,在廚房里進進出出,品嘗何招娣剛出鍋的菜肴。

    何招娣一個人又是和面貼餅,又是切菜炒菜,游刃有余。

    幾個人說說鬧鬧,熱乎乎地飯菜也都上了鍋,何招娣招呼張果吃,張果緩緩撐著地板站起來,走到呂洞賓身邊,忽然朝他深深一躬。

    呂洞賓跟燊哥都愣了。

    呂洞賓將筷子一放,皺眉看著他。“你這是干什么?不年不節,給我行什么大禮?”

    張果脊背繃的筆直,雙手緊貼腿側,透著一種堅定與虔誠。“異聞社洞賓先生,我這次回來,是想請求你出手相助。”

    之前還是互相協助,大家是同等的,彼此之間不相上下,這一次卻是請求呂洞賓出手相助,是拜托,是懇求。

    呂洞賓看著張果不說話,張果始終保持著深深躬身的姿態不動。

    燊哥眼珠子一轉就明白過來,這是有生意上門,立即道:“這您就找對人了,不管您有什么樣的需求,洞賓先生都能替您解決。異聞社的宗旨就是:妖有事情人幫忙,異聞社中尋呂郎!”他搓一搓手,“只要……”

    呂洞賓一把揪住燊哥后脖領子,將他拽過來。“誰說的,我可沒有那種能耐,讓我去殺人放火,搶人老婆,圖財害命,我可做不了!”

    燊哥尷尬的看一眼張果,假笑著抬手捶了一下呂洞賓。“你看你,把人御城守的張大哥說成什么人了!像張大哥這樣的人,老實穩重,人也厚道,最是遵紀守法,還能讓你去jian yin擄掠啊,想太多!”

    呂洞賓薅著燊哥脖領子道:“你還知道他是御城守啊,我以為他沒穿那身衣裳,你就認不出來了呢。”湊到燊哥耳畔低聲嘀咕,“你覺得御城守找上門來拜托的事情,會有什么好事嗎?”

    燊哥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手指一下下摸著自己翹起的胡子。“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呂洞賓嗤笑:“還妖有事情人幫忙,異聞社中尋呂郎,我看你是引狼入室。”

    燊哥僵硬道:“那你趕緊想法子將他打發了,這要是鬧不好,我生意還做不做。”

    兩個人的聲音不大,但也不算小,剛剛好可以讓張果聽得清楚。他聽到了,假裝沒有聽到,緩緩挺起腰背。

    呂洞賓丟開燊哥,用眼神示意他給自己斟茶倒水,燊哥乖乖照做,呂洞賓端起水,呼啦啦拿來漱口,含著水對張果語音不清的道:“不好意思,今晚喝的有點多,酒還沒有醒。”

    張果不以為意:“無妨。”

    呂洞賓將漱過口的水噴出去,“酒喝多了,容易講真心話。我的真心話就是,你們御城守的事情,我可不敢摻和,摻和越多,將來把柄也就越多。”

    張果道:“我今日懇求異聞社洞賓先生出手相助,是以我個人的身份,是私事,與御城守無關。”

    呂洞賓跟燊哥目光短促的交匯了一下。

    燊哥問:“私事?什么樣的私事?”

    張果并不回答他。

    呂洞賓抱臂倚著番榴花樹,有些傲慢:“既然是你個人的私事拜托,雖然還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你聽說過嗎,我要價很高的,算了吧。”

    張果淡定道:“我知道洞賓先生的規矩。”

    呂洞賓挑著眉眼瞅他,燊哥墊著腳,探著頭,只見張果在懷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塊看上去年頭很久,造型古拙的玉牌。跟銀頭的本命牌不同,張果的這塊玉牌,像是商代的古物,因為年代實在太久,他又一直貼身放著,玉牌已經包漿,宛若隔世。

    張果握著玉牌,將牌子擱在矮桌上,發出一記清脆的聲響。

    呂洞賓掃一眼,道:“沒興趣。”

    燊哥卻一下子撲了過去,緊緊將玉牌抱在兩只肥肥的手掌中。“有興趣!”

    呂洞賓凌厲的眼風掃向燊哥:“放回去。”

    燊哥如獲至寶,抱著玉牌渾然不理,自顧自說道:“有興趣有興趣,聽聲音我就知道,這是市面上難得一見的好貨色!”激動地對張果,“呂洞賓他不識貨。”

    呂洞賓抬起長腿踢過去,燊哥肥胖的身子陀螺一樣靈活的閃過,呂洞賓沒踢到,怪腔怪調沖張果道:“沒想到啊,御城守油水還挺大。”

    張果不理他,只對燊哥道:“可還合適?”

    燊哥忙不迭的點頭:“合適合適,有什么事您盡管說。”

    “這里沒你的事,趕緊滾回去,你家老妻還在房里等著你呢,沒事就多數幾遍錢,再多生幾個小崽子,瞎摻和什么。”

    呂洞賓下了逐客令,燊哥扭著身子賴著不肯走。“怎么沒我的事了,這房子是我的,這里什么都是我的,就連你——我可是你的債主。我又不是白吃你們的,我還給你們帶了酒。”

    燊哥從腰間解下一個皮酒囊,拔開塞子,在呂洞賓面前晃了晃。

    呂洞賓不為所動。“別這么貪心,貪心一般都沒有好下場。”

    燊哥道:“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本能!”

    呂洞賓好笑:“天下皆是無主之物,無論江山,還是寶物,得到如何?得不到又如何?百年后依然是場空。”

    燊哥一邊點頭,一邊反駁。“話是沒錯,但我又不是人。”

    呂洞賓無奈的搖了搖頭,“你愛怎樣就怎樣吧,這件事是你攬的,東西也是你拿的,與我無關。”

    何招娣捧著剛出鍋的貼餅子出來,呂洞賓轉身朝屋子里走。“你不吃飯啦?”

    呂洞賓將房門一關,聲音從里面傳出來:“吃什么吃,天都快亮了,我要補覺,別在這里聒噪。”

    何招娣將貼餅子往矮桌上重重一放,“明明是他自己先前說光喝酒,沒吃飽的,我忙活了半天,他又不吃了,什么人啊!”

    燊哥沖屋里高聲道:“呂洞賓,你真不吃了?酒也不喝?這可是琥珀光啊,你都不動心?”

    “你當我聞不出來啊,那一壺酒,你恨不得兌了大半壺水,還想拿這樣的東西蒙我?你自己喝吧。”

    屋子里的燭火噗一下被吹滅,屋子外面三個人眼睜睜看著呂洞賓的影子從窗扉上消失,何招娣跟燊哥面面相覷,不知道他這又是發什么神經。

    “不喝拉倒!”燊哥手里搓著張果的古玉,戀戀不舍的遞過去。“張大哥,呂洞賓這個人,他要是不愿意做的事情,一百頭牛都拉不回,我也幫不了你。”

    張果緩緩接回自己的玉牌,輕輕嘆了一聲氣。燊哥招呼他一起吃點東西,跟何招娣面對面坐下,呂洞賓不吃,他們自己吃。

    何招娣往嘴里塞一口餅,想了想,忽然問張果:“果叔,你到底要請求呂洞賓幫你什么忙?他這個人看上去是挺討厭的,但其實心腸并不壞,對朋友還是挺熱心的,今天中午要不是他腦子轉的快,韓湘跟小國舅可就輸大了,不過,他可真是少見的無賴,跟韓湘兩個大男人,欺負人家一個小姑娘。”

    燊哥哈哈大笑:“那就是他的風格。”

    何招娣又道:“今個他確實喝了不少,在船上跟韓湘那幫人鬧騰的厲害,估計也累了,不行的話,等明天他醒了,你再跟他好好說說。”

    張果默默將玉牌收起來,低低地說了一句,“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