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師壇,又為水神殿。距離藍家莊園再往南十里左右,修建在山巔,一面臨空,三面環山。臨空的那面,底下是個水潭,飛流從上而下,但是水量不大,并且逐年減少,到了如今,就剩下細細一脈,貼著崖壁沖刷,顯得有氣無力。水潭也很淺,裸露著大大小小的巖石,從石頭上青苔的痕跡看,還能看出曾經水深的位置,如今那里青苔都成了黑色的。

    水神崇拜是一種很古老的崇拜形式,歷朝歷代都十分重視,人們認為水是萬物之源,更是農業命脈,水神擁有著神秘的力量,既能孕育文明,滋養萬物,同時也能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因此,無論水是有益于人,還是有害于人,人類都敬畏它,于是水和水神都成了崇拜祭祀供奉的對象,人類認為舉凡有水之處,必有神異靈奇。

    祭拜水神,早被納入人間統治者的正式祀典之中,受到隆重的對待。這種祭祀與民間祭祀龍王,雷公又有所不同,雖然仲秋之夜,滿城舉行過盛大的祈雨儀式,但今日這里所要舉行的祭祀,則完全不同。

    今日的水神殿,雨師壇處,顯得十分隱秘,而且氣氛也很壓抑。

    幾十個青壯年男子,被粗粗的鐵鏈子栓成一長串,有穿著便服的吏役,揮舞著鞭子抽打,趕著這些人朝雨師壇處行進。

    這些人蓬頭垢面,神情呆滯,一個個都是面黃肌瘦的模樣,形銷骨立。不僅手上戴著刑具,破爛的褲腳下,赤裸的腳踝上也戴著沉重的腳鏈,他們一步一步艱難行走,鐵鏈子貼著地面拖行,發出嘩啦啦的聲音。而在這些人的后面,還有一些穿著粗布衣裳的百姓,也是近百人數,男女老少皆有,也被吏役們驅趕著,瑟瑟發抖往山頂處走。

    山頂的古老神殿,本是一處古跡,后來隋時又在原來的基礎上,重新修建了雨師壇。水神殿原本供奉著一位女神,因為時代久遠,沒人知曉那尊女神為誰,也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石刻造像的手法古樸粗獷,雖然面目全非,但隱約能夠看到女神風鬟霧鬢,頭戴一頂神冠。神冠巍峨,正中間處是個凹陷,似乎之前里面鑲嵌著什么。

    女神雙臂置于胸前,雙掌朝上,仿佛托著什么東西,但現在也已經看不到了。

    女神造像的下半邊已經完全消失,只剩下上面一小部分,四周還有群龍拱衛。群龍旁邊,裝飾一般雕刻著幾只人面鳥身的東西,看面部線條柔和,當是女性的臉,她們身邊圍繞蓮荷,嘴里也叼著一支長莖荷花,背后長有鳥翼,在波濤與龍群之上起舞。

    天光從神殿頂部傾瀉而下,這里修建成一個甕形,正中間便是雨師壇,供奉的是赤松子,又名南極南岳真人,相傳為神農時代的雨師,能入火自焚,隨風雨而上下,是天上管布雨的神仙。

    師夜光親自布置香案,豬羊牲畜,瓜果香花,還有一只黃銅八卦盆,盆里置著清水。

    迦樓羅王負手站在女神雕像下,仰頭凝望。

    師夜光布置好香案,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你在看什么?”

    “你知道這里供奉的神女是何人嗎?”迦樓羅王問。

    “龍女嗎?”師夜光心思不在欣賞古跡上,沿著崎嶇盤旋的山路,那隊囚犯一樣的青壯年男子們,像牲畜一樣被驅趕著越來越接近這里。他的目光在三面環山的崖壁上逡巡,隨意說道:“不知道是哪位古神,看樣子應該是龍女。”

    迦樓羅王緩緩搖頭:“不是龍女,她的地位,可比龍女高多了。但有一點你說對了,她確實是一位古神,只不過世間鮮少有她的事情流傳,也很少會有人知道她。在她身旁起舞的人面鳥身女子,叫做商羊,是一種只棲息在大洋上的神鳥,在風暴中群起而舞。她們都住在碧海之上。”

    迦樓羅王今日興致很好,馬上就有新鮮的食物可以到口,又能從師夜光那密閉的丹室里出來透透氣,還見到了熟悉的舊友商羊。

    師夜光有些興趣了。“這位古神是誰?”

    迦樓羅王傲慢地道:“本尊就算告訴你她的名字,你也不會知道。天下未有民物之時,她便已經存在,不是爾等凡俗之人所能了解的。本尊只是沒想到,竟然會在長安城外看到她的道場,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何人修造。”

    師夜光隨口道:“想要知道這個有什么難的,司天監或者太學秘書閣里應該會有記載,只是需要花時間去找。”

    “本尊并非對此感興趣,只是覺得,那個在此為她造像的人,是個有大見識者,只是可惜,如今這位神女只怕已經度滅,再也不存了。這里恐怕是世間唯一還有她身影的地方,只是可惜啊,今日就連這里都將不復存了。”迦樓羅王說到此處,唉聲嘆氣,有點惋惜。

    師夜光最討厭迦樓羅王那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樣子,面色陰沉下來,“既然如此惋惜,何不講出這位古神的故事,讓她在世間流傳下去?”

    “講給你聽?你不配。”

    世界極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天宮極于非想,不知非想之上,究竟何窮。人總是想要弄清楚這些,他們對此一片茫然,卻又想去了解,去掌握,可惜生來壽命短暫,這些都不過是他們的妄想罷了。

    迦樓羅王打從心底里看不上人族,無論是萬年以前,還是如今。

    師夜光無法發作,只得忍氣吞聲。這時,一個穿一身黑色勁裝的年輕男子,面目冷峻,半蒙著臉,從山崖的縫隙里閃出來,他身材削瘦,長手長腳,動作靈敏宛若猿猴,那道縫隙很窄很窄,他卻能從其間穿行,沿著縫隙兩側攀爬,上下自如。

    男子攀爬而下,跳到雨師壇側,他身后背著一個造型奇怪的長柄鏟子,鏟頭半尖半圓,只有手掌大小,手柄如槍桿。

    那人徑直走到師夜光面前,行禮道:“師少監,這里按照您的吩咐都布置好了。”

    師夜光含笑頷首:“有勞這位兄弟,代我向你們謝門主致謝,既然都布置好了,還請你帶著你們門派里的人先行回去。待得本少監忙完這里的事情,再親自登門,感謝謝門主和諸位兄弟鼎力相助。”

    師夜光表現的非常客氣,但那人卻并不領情,冷聲道:“咱們本就是暗門里的人,見不得光,我們門主此番愿意助力師少監,并非要抱師少監和朝廷的大腿,只是為了感謝師少監搭救我們被關在死牢里的兄弟,我們門主說了,從此不再相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師夜光被人當面撅了面子,有些難堪,但他很快調整情緒,并不受影響,依然含笑頷首:“就依謝門主。”他背轉過身,笑容斂去,面上一片陰狠之色。“那就好走不送了。”

    黑色勁裝男子打了個呼哨,山崖四面皆從縫隙,突巖后面閃出與他同樣打扮的人影,每一個人都一身黑色緊身衣,背著同樣的長柄鏟子。一個個都如同猿猴,在山崖縱躍如履平地。

    很快,他們都聚集在先前那人身邊,那人沖大家一點頭,眾人不再多停留,轉身便要從雨師壇另外一條險峻小路下山,突然一只利爪從其中一個人的前胸探了出來,那人愣愣看著自己胸口血淋淋的指爪,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利爪猛地一收,又從他后心處抽了出去。

    這一來一去,動作瀟灑利落,快如流星,只是在他胸口處稍作停留。

    迦樓羅王方才始終負在身后的手,此刻亮了出來,不是人手的形狀,幾根手指都是鳥爪的形狀,又尖又長,前端彎曲,看上去比鷹爪更加銳利,覆蓋著一層鐵甲似的鱗皮,指抓如鋼鉤。此時他指爪上托著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臟,血液淋漓滴落,一條尖細長舌從迦樓羅王嘴巴里伸出來,朝那新鮮心臟一卷,便送入了口中。

    雖然是生食活人心臟,但他的姿態動作顯得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種品味什么點心般的隨意。

    被掏去心臟那人,雙目圓瞪的前撲,砸在前面之人身上,旁邊幾人都沒發現異樣,還在奇怪,轉眼便接連又有兩人被迦樓羅王掏了心臟。

    這些暗門里的人,鋌而走險一輩子,見過的世面不少,大風大浪里滾出來的,初時的震驚慌亂過罷,很快鎮定下來。他們迅速分散開,從背后抽出長柄鏟子,做出戰斗準備。

    “師少監!”先前那人震怒,握著鏟子的手上青筋暴起,“你就是這么感謝我們門主的嗎?”

    師夜光依然面上帶笑,只是聲音冰冷瘆人。“本少監已經放你們走人了,至于這位——”他指著迦樓羅王,“那可不是本少監能做得了主的。”

    “師夜光,你別欺人太甚!你說這種話,當我們卸嶺門的人都是三歲小兒嗎?”那人長柄鏟子朝地下重重一杵,豎起劍指,口中快速念誦著什么,鏟子的長柄上,一串符咒隨之顯露。

    其他黑衣人們也紛紛效之,將長柄鏟子重重朝地上一杵,念起咒語。

    鏟柄上的符咒,金光閃閃。

    師夜光緩緩將身上法袍寬袖一卷,雙手往身后一背,閑閑說道:“本少監早有耳聞,說人世間三十六行,盜墓為王,掘墓倒斗,又數卸嶺最強。據說你們卸嶺門創始之人曾得異人傳授,通曉異術,但是從未有活人見識過,因為見過的人都死了,看來今日本少監倒是能親眼一睹,看看傳言是不是屬實。”

    那人冷道:“我卸嶺門,縱有巨冢也敢發掘,別人不敢碰的,我們敢,別人不敢動的,我們敢,但江湖人,為江湖事,守江湖規矩,只是沒想到你師夜光,堂堂一個司天監少監,竟是個言而無信的卑鄙小人,你不過是怕自己的事會泄露,要殺人滅口罷了,別以為你身邊帶著這樣一個妖物,就能把我們嚇住!布陣!”

    卸嶺一門,不僅僅是盜墓,他們更是術士里的一支。精通風水術法,更擅長布陣和破陣,也能對付妖物。

    隨著那人一聲喝令,插入地面的長桿鏟子,如同楔子,金色的符咒隨之從特制的長桿上鐵索一般的延續出來,自行在半空集結,編織成陣,再看這些人在方才受到突然襲擊時所站立的方位,已經構成了三奇應克陣。

    他們受襲之中反應神速,先前那人手中結印,口中一字一字念出:

    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

    這是奇門九字訣,很簡單的九個字,聽上去就像一句話,但就如所有的真言咒語或者符師畫符一樣,威力大小取決于自身功力深淺強弱。這些卸嶺門人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自幼一起受訓,心意相通,念力集結起來非一般術士可比。

    臨,代表著安定身心,調動自己靈力;兵,代表能量注入,法力凝結;斗,是將自身能量法力與身邊環境產生共鳴,并且吸納更強自然天然之能量;者,如同發布施令,萬物之靈力,任我接洽;皆,表示調動這些靈力,令五感增強,產生洞悉對方心意與意圖的先機,占據主動;陣,將集結調動的自然之力布施成陣,做為防御;前,能夠自由自在的運用所有靈力,產生操控元素的能力;行,那便是防御與攻擊,法隨心動,隨環境靈活變化。

    三奇應克陣已成,十幾個卸嶺門人,所有的能量與法力集結在一起,在他們身前形成保護,并會根據對方的襲擊而形成反擊。

    師夜光旁觀一般在迦樓羅王身邊看著。“早就聽說,卸嶺門人膽量非同一般,威震九州,對風水術法有自己獨特的認識,能夠調動自然五行元素。”

    迦樓羅王忽然笑了。“人生于五行,死于五行。本尊倒是好奇,你們這辛辛苦苦弄出來的法陣,究竟有多少威力。”

    話音落,身形動,迦樓羅王倏然之間就看不見了,卸嶺門人所組成的三奇應克陣中,金色符咒組合成的防御層里,半空之中陡然一只利爪伸出,洞穿一人胸膛,掏心如同摘星,接二連三之中,數人已經被掏走了心臟。眾人只能看到利爪出沒,根本看不到迦樓羅王本尊,他那一雙爪子神出鬼沒,三奇應克陣中慘叫聲連連,卸嶺門人急急調動各種五行元素,操起巖石排列,擋在身周,依然無可奈何。

    迦樓羅王高大的身軀仿佛隱藏在了空氣里,而他的爪子卻能夠從任何地方,任何角度出沒,令人防不勝防。

    師夜光看得暗自心悸,這就是妖族與生俱來的神力,迦樓羅王,金翅鳥王,他最強大最可怕的地方就是,能夠自由穿梭空間,這不是隱身,而是空間能夠被他操控,形成折疊,或者重疊。

    人永遠不可能修煉出這樣的神通,除非、將妖族所有奪取。

    師夜光既羨慕,又渴望。卸嶺門的人,在他面前一個接著一個倒下,鮮血流淌,蔓延到他腳邊,他無動于衷,目光里燃燒著狂熱與野心。

    一具卸嶺門人的尸體被從三奇應克陣內甩出,像甩一條破抹布,從祭壇一面臨水的山崖墜落而下。從正在艱難跋涉的半山隊伍眾人眼前飛下,重重跌落山底。

    山巔之上的雨師壇,所發生的一切,根本不是戰斗,而更像是一場屠獵。卸嶺門人毫無招架之力,頃刻間被屠戮殆盡。

    十數人皆被活生生挖走心臟,迦樓羅王重新現身,甩掉指爪上的血跡,又輕輕試去嘴角邊流下的一道血痕。在這些人面前,他就是真正強悍的王者,他很享受這一刻。

    狷狂不羈的笑聲響起,在山野之中產生回音。半山路上,那些穿著便服的吏役們也不知所措,茫然驚恐的望向山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迦樓羅王的笑聲,一直傳蕩到山底,藍采和的牛車停了下來,任由天福叔怎么驅趕,拉車的牛都不再前行一步,并且雙膝跪地。

    龍七縱馬隨即趕到,她與韓湘的坐騎也發生同樣的情況。

    藍采和從牛車里步出,看著跪地的牛馬,十分詫異。笑聲在他們頭頂上久久不散,似人聲又不像人聲,宛如嘶鳴,聞者莫名感到恐懼。

    “少東家你看,那好像是咱們莊子里的人!”天福叔手搭涼棚,朝山頂上瞭望,恰好看到半山路上最后面那一群瑟瑟縮縮的隊伍。

    男女老少被便服的吏役用鞭子驅趕著,不情不愿,渾身發抖的朝山頂行進著,在那樣古怪刺耳的笑聲中,小孩子都嚇得不敢哭泣,死死抱住大人的脖子,深埋著腦袋。

    就在距離牛車不遠的地方,一具尸體摔成了肉餅,血液將巖石都染成了鮮紅色。

    天福叔也怕,但嘴里還說著:“是咱們莊子里的人,他們去上面做什么?上面好像有古怪。”

    龍七轉頭去看藍采和,他竟然毫無懼色,神色依然靜淡如水,仿佛沒有聽到那古怪的聲音,沒有看到不遠處摔的血肉模糊的尸體,但他又拿帕子捂住了口鼻。

    “要把他們帶回莊子才行。”藍采和淡聲道,“不管上面有沒有古怪,與我們無關。”

    天福叔哆嗦著道:“可是少東家,怎么把他們全都帶回莊子去?就憑咱們幾個?”

    山路崎嶇狹窄,那一列隊伍拉的好長。

    “是啊,這可怎么弄呢?”韓湘發愁道。

    “我去!”

    龍七脆生生地道了一句,抬腳便要上山,被韓湘拖到一邊。

    “你瘋了?你一個小姑娘,能有什么用?”韓湘道,“何況山上什么情況都不清楚。”

    龍七目如明星,對韓湘道:“你說過,我要讓藍采和對我認同,就要先打開他的心,做他的朋友,或者幫他一個大忙,讓他欠我的情,或者被我感動,你看,眼下這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韓湘情急之下,握著龍七雙肩一陣猛搖。“你到底有沒有長腦子,你死了,感動他還有個屁用啊!”

    龍七一把推開他,卻不惱,反而對韓湘笑了笑。她微合雙眼,心隨意動,騰空而起,輕如羽毛,乘風扶搖直上。

    韓湘目瞪口呆,目光追隨著龍七,只見她飄然若仙,無翅而飛,鴻翔鸞起般朝著山巔而去。

    “她……她……”韓湘內心驚動無比,指著龍七背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腦子里忽然就閃現出紫云樓初見那一天,自己譏諷龍七時的畫面。當時他對她說,既然你這么厲害,何不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你怎么不上天呢?

    現在她真的上天了!

    韓湘深吸口氣,拔腿就朝山上跑。

    “韓湘、你做什么?”藍采和急急叫他。

    韓湘奮力奔跑,頭也不回:“我去幫她!”

    藍采和搖頭嘆息。

    天福叔已經僵化了,許久才回魂般叫起來:“少東家,那小姑娘……她、她會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