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北朝帝業 > 第709章 求而不得
    到了傍晚時分,宴會在中外府側堂舉行。說是側堂,但規模卻比直堂還大了幾分,看著眾人依次登堂、熟門熟路各找位置,估計這樣的團建活動已經舉行過不少次了。

    李泰印象中,臺府是很少舉行這種大規模的宴會的。即便是年節時分偶有此類的活動,能夠列席參宴的也多是武將。至于臺府佐員們,在臺府吃飯都得花錢,李泰當年在臺府就是帶著伙食費上班的。

    看現在這情況,大行臺的權勢在發展,中外府屬員們的福利也都跟著提升起來了,不再像之前那么不講究。

    在宴會開始之前,大行臺特意回內府換一下袍服,讓李泰等人先去側堂等候。倒不是宇文泰這家伙變得矯情臭美了,而是特意給李泰和中外府官員們留出一點寒暄交流的時間。

    府中眾人也多知李泰歸府的消息,見其在堂也并不意外,之前沒來得及見禮寒暄的便紛紛上前打聲招呼。無論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這種人情小事做了也意義不大,不做則就有點問題。

    李泰又同眾人一一見禮,認識的多說幾句,不認識的就頷首以應,就這么前后忙碌了大半刻鐘,等到大行臺自內府轉回,眾人才各自返回自己的席位,迎見大行臺之后便各自落坐下來。

    宴會開始,宇文泰先向李泰賜酒,李泰連忙離席拜謝,繼而便點出今日宴會的主題,那就是欣賞侯景這個不忠不義之人的殘肢。

    眾人聽到這話后,一時間也都不由得唏噓不已。從道義層面而言,他們當然是對侯景其人深深唾棄。但若單論其人事跡的話,也不得不承認侯景此人當真是能折騰。北魏與南朝對峙多年、數次大規模的用兵,都遠比不上侯景只憑數百殘兵便達成的戰果。

    就在眾人正自議論紛紛之際,各種酒水餐食也陸續呈送上來。看著自己面前食案擺的滿滿當當的菜品,李泰也不由得感嘆霸府的飲食標準的確是提升上來了。再看堂中其他人席中飲食,雖然并不如自己案上這樣豐富,但起碼也是有酒有肉,并沒有幾盒涼拌蔬菜便打發了。

    一名聲音洪亮的府員站起身來,手捧著一篇賦文大聲朗讀起來,賦文簡介侯景生平與其叛亂諸方的事跡,到最后眾叛親離、天人共棄的下場,全篇主旨強調一個忠義,若有不忠不義之人背叛組織,作禍未必如侯景這么深重,但下場一定會比侯景更慘!

    這一篇賦文同樣也是加強隊伍思想建設的手段之一,倒不是由中外府官員撰寫。且不說如今中外府有沒有這么牛逼的筆桿子,即便是有、恐怕也不能在短時間內便寫出一篇文辭精妙、感人肺腑的賦文,只看在場眾人大凡能夠聽懂賦文者,無不連連頷首并小聲吟詠,可見對于這篇賦文非常的認同和喜愛。

    這一篇賦文的作者,便是南朝第一筆桿子的庾信。侯景之亂被平定后,庾信也加入到江陵時流歸鄉祭祖的隊伍中來,李泰雖然沒有親自出面招待,但還是委托府員懇請庾信能書寫這樣一篇賦文,為的就是應用于國中當下這種場合。

    庾信對于這一請求也是非常重視,或許他本人也早有類似的創作計劃,故而在沉思構想旬日之后,便將這篇賦文交付總管府。

    與其傳揚后世的名篇《哀江南賦》相比,這一篇賦文雖然也是在聲討侯景并大篇幅的描寫侯景之亂給江南帶來的傷害,但總體基調還是積極的,畢竟如今巨寇已除、南梁也是百廢待興。

    庾信甚至將此賦命名為《天道賦》,在其心目中除了認為侯景是天意罰之,估計也是在說南梁國祚仍有天命垂護,所以行文用筆的感情色彩要比《哀江南賦》要積極的多,讓人聽在耳中也頗感振奮。

    庾信這個人文學水平是有的,李泰在拿到這篇賦文后觀其辭氣雄烈、才情縱橫,也不由得感慨不能因為人家叼不住甘蔗就看不起人啊,還是很有英雄氣的。

    中外府中不只是伙食,府員們的文化素質也在提升,一篇賦文洋洋灑灑數千言,若是換了之前的府員和那些鎮兵軍頭,怕是忍不住要哈欠連連、沒有耐心傾聽下去了。但今一篇賦文讀完之后,堂中還不斷響起念誦章句聲,可見欣賞能力還是有的。

    宇文泰對這篇賦文也是夸獎幾句,當詢問得知乃是庾信文筆,便笑語說道:“來年江陵通使若遣此員入見,有司須得用心款待如此才士1

    欣賞完文學作品,接下來那就是動真章的了。侯景的手腳殘骸被擺在漆盤中,在大行臺的吩咐下于堂中逐席傳看。

    李泰作為進獻之人,此際倒是不需要再享受這一待遇,于是便饒有興致的觀察眾人的神情表現。他敢打包票,無論眾人對于侯景是否深惡痛絕,這都絕不是什么美好體驗。

    須知侯景四月即授首,王僧辯著員將其手足送至荊州總管府的時候已經是五月時節了,而后如今李泰回到華州則就到了六月。哪怕這手足遺骸經過了一定的處理,是個什么狀態也可想而知。

    所以凡所欣賞過的人神情都變得有些不自然,甚至有的人抬手掩住口鼻并發出輕微的干嘔聲。

    接下來的宴會上,許多人的表現都有些不在狀態,甚至就連一些飲食都頗受影響。

    李泰倒是早有心理準備,再加上長途奔波趕路的確是有些饑渴,飲食沒有收到太大影響,放開了吃喝一番。

    這一場宴會進行了一個時辰左右,群眾用餐完畢后便各自起身告退,而宇文泰卻又將李泰留下并邀之同往內府行去,看樣子是有些私密話要同李泰交談。

    內府格局較之李泰之前出入所見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多了一些崗哨和修飾性的東西。李泰也并沒有左右張望仔細觀察,略作打量之后便垂首跟在宇文泰后方一路行至內堂中。

    入堂坐定之后,宇文泰先向李泰歉 向李泰歉然一笑然后才又說道:“有一件事需要請伯山代勞。”

    李泰聞言后連忙垂首說道:“為主上分憂,乃是臣份內之事。”      “唉,伯山你越是如此恭謹,我就越感到羞慚。你受我遣用出鎮東南、揚國威于江漢,我理當庇護你家室祥和、無受騷擾。但事情卻偏不遂愿,仍然難免滋擾戶中,以至于你父這位避世治學的賢逸之士都口出忿聲。”

    宇文泰講到這里后便長嘆一聲,旋即抬手比量道:“伯山為我擴土千里,我竟不能給仁略尺丈之內的清靜,每思愈愧,請伯山你歸家后一定要代我向你父轉告歉意。”

    李泰聽到這話后,臉上的微笑也收斂了起來,轉為一副嚴肅的表情。

    年初的時候,皇帝元欽在長安宮中饗宴宗室親屬。李泰的二弟李超因為娶了同樣位列十二大將軍的淮安王元育之女,因為這一層關系也得列席參宴。

    席中皇帝也不知是抽了哪門子的邪風,說是李超神似他母族親屬,表示要將李超賜姓乙弗氏。這事就搞得有點突然,參與宴會的李超也有點懵,好說歹說要回家請示他老子,沒有直接將此事應承下來,搞了一個不歡而散。

    真正有數的人,按說到了這一步應該也得明白事不可強為。但皇帝陛下自然不是尋常人,等了幾天不見回信,居然又遣中使入宅詢問。

    李泰他老子于是便被直接氣出了病,直道他一介鄉野閑人,于國無功亦無罪,既非勛門需要賜姓彰顯,又非罪戶需要改姓遮丑,唯一可稱就是于家有嗣,可若是注定他命中無嗣那也沒什么好說的。

    這話說的就比較嚴重了,旁人就算想勸也沒法說,總不能說你怎么會絕后呢?你還能隨你兒子姓啊!

    李泰對于賜姓這件事本來就比較敏感,倒不是覺得姓李有多光榮,只是改了別的姓也沒有多榮耀啊!真要讓老子改姓,那干脆就做宇文泰,我給薩保當小叔,你給安排做趙貴他二大爺是幾個意思?

    不過話說回來,皇帝這做法雖然有點低級,但目標選擇的還是挺準的。

    如今整個西魏國中,就算有人對于元氏統治還心存親近與擁護,也根本沒有足夠的動機和實力直接去跟宇文泰作對。

    先皇元寶炬活著的時候費勁巴拉的把閨女嫁給于謹的兒子,可是真等到站隊較量的時候,這老狐貍靠得住?

    獨孤信也與皇室往來密切,并且多有善意表達,但其實也是借此自重,絕對沒有要豁出命去保衛魏統的意思。

    柱國們一個個的老滑頭,不要說那些鎮兵,就連宗室耆老的廣陵王元欣,那也是模棱兩可裝糊涂的一把好手。

    皇帝想要扭轉當下這種惡劣的局面,那就迫切需要一個絕對的實力派并且有上進需求的人來支持他。放眼國中,唯一滿足這一點的只有李泰。

    皇帝應該也清楚,無論其他方面搞什么小動作,無非是給老丈人添堵罷了。只有將李泰乃至于整個隴西李氏拉到他這一方來,才算是實實在在的突破。而這也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嘗試無果,卻仍不肯放棄的根本原因。

    所以說在西朝當官也真是晦氣,東朝你敢打敢拼、是咱晉陽老表就可以了,但這西邊你干的再好,不改姓換個祖宗那就不合群。

    老實說李泰倒是不排斥跟元家發生一點深層次的聯系,畢竟說老實話隨著他勢位越高,也越覺得北周取代西魏其實遠不像表面上看來那樣順理成章和波瀾不驚,否則為啥不直接一步到位的直接稱帝而是要在中間加上一個天王過渡?難道是因為中二病的偶然發作?

    但問題是就算愛上一匹野馬,你家里也得有片草原不是,更何況是老子這樣的駿馬的盧!但當今皇帝有啥?一個連年號都沒有的小垃圾,老子到底能圖你個啥?

    拋開皇帝本身拉跨且不說,李泰之所以不愿現在就和霸府走向對立面,還有很關鍵的一點就在于如今外部的利益要比內部還要更大,而且要更好獲取的多。

    宇文泰每次見他,親親寶貝叫不停,難道真的只是因為顏值?尤其是近年來,連往年那種故作親近的笑斥和訓責都越來越少了,無非是因為如今的李泰實力增長迅猛。

    尤其在知道宇文家最能抗事的叔侄倆都存在天不假年的情況下,李泰還要瞪眼跟他們搞得矛盾白熱化,那才真是找刺激。

    但是沒有這個打算,并不意味著就要一味的隱忍、不敢做任何態度表達。起碼在宇文泰這里,李泰需要把自己的底線定的高一點,從而讓宇文泰有所顧忌,不敢隨意插手侵害他在東南方面的話語權。

    所以在聽到宇文泰主動提及此事的時候,李泰的臉頓時拉了下來,沉默片刻后又變得有些委屈,神態幾番變化之后,才開口澀聲說道:“主上言重了,我父因經河陰之禍,故而常有隱逸之想,不戀權勢。久處草野,故而心意曠達,聲言亦少禁忌,臨事言談難免有失分寸、有欠得體。”

    宇文泰聽到這話后方待開口,但很快李泰眉頭便又揚起來,語氣也變得堅定:“但我父有子,且子息皆壯!我父既然直抒胸臆,我兄弟自當守此情懷,人若言此忿聲失禮,可以尋我兄弟對談。道義之內,總要容得下一個直聲1

    宇文泰聽到這話后略作沉吟,旋即便也點頭說道:“伯山所言可謂是正氣凜然,你父有此少壯守護,又何懼非議1

    西魏國中賜姓改姓的風潮,還會持續一段時間。而李曉這一番話也直接表明了不準兒子們接受賜姓的態度,這無疑是有悖于時代風潮的。

    但既然老子都把話說了,李泰當然也得跟上:我老子一個鄉居閑人,他愛說啥就說啥,你們誰敢就此瞎嗶嗶,就看我弄不弄你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