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次,他緊張的不是湯汁,而是她的手會不會燙到。

  一輩子就沒服過軟的譚氏,這會子,心里有個地方軟的一塌糊涂。

  “你先端著,我出去一下。”

  譚氏突然將食盒順勢塞到了老楊頭懷里,自己則轉身出了東屋。

  留下一頭霧水的老楊頭,搞不懂譚氏這是要干啥去。

  老漢繼續打量這東屋。

  屋子里的一切擺設,跟他當初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不對,應該說是跟他當年蓋了這宅子,跟她一起住進東屋時的布置一模一樣。

  就連床上的帳子,都還是當初那床,只不過好多地方破了,又縫補上了,出現了很多五顏六色的補丁。

  老楊頭不由得想起了當初譚氏失明和癱瘓的那小半年,她一個人在這屋里躺著,每天,都在想些啥呢?

  是在回憶當年一點一滴走過來的歲月?

  還是在埋怨他這個做丈夫的沒良心?

  她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在干什么?

  哦,想起來了,他在村子南頭的小宅子里住,天天鬧騰,后來被永仙接去了白鵝鎮,跟云伢卿卿我我……

  想到這兒,老楊頭差一點又要抬手打自己耳光。

  但懷里抱著食盒,不方便抽打,好吧,這一巴掌先記著,等回頭得空了再打!

  身后傳來腳步聲,是譚氏回來了。

  她經過他身旁,來到桌邊,放了兩只碗,兩副筷子到桌上。

  然后,她又過來接過他懷里的食盒,回到桌邊。

  將里面的餃子分別倒到面前的兩只碗里,盡管很小心翼翼,但到底還是濺了幾滴湯汁到桌上。

  譚氏拿起抹布,將湯汁擦拭干凈。

  然后,扭頭招呼老楊頭:“過來,吃餃子。”

  老楊頭被她的這個邀請給弄得有些不敢置信了。

  “啥?你也給我吃?”他直愣愣的就把心里的詫異給問了出來。

  譚氏又瞪了他一眼:“我一個人能吃那么多?你這是呀撐死我?你想我死就直說,別用撐死那種下三濫的法子,我可不中招!”

  得,這熟悉的懟語傳進耳中,老楊頭頓時就人間清醒了。

  他笑呵呵的連連點頭,推著輪椅來到桌邊,搓著手端起了自己的那一碗。

  看到他端起了碗筷,譚氏哼了聲,也抬起筷子埋頭吃餃子,喝湯。

  老楊頭滿肚子的感慨和感激,還有驚喜呢!

  本來還想整幾句,但想到譚氏那別扭的性格,還是算了。

  待會整的好,便罷,整不好,就尷尬了。

  尷尬還只是其次,主要是怕這老太太又矯情不肯吃。

  所以,還是少說點話,吃吧。

  老夫婦倆坐在桌邊,面對面扒拉著碗里的餃子。

  外面院子里,余興奎偷摸著探了個頭。

  他先前在院子后面徘徊,時不時聽到譚氏大罵老楊頭,害得余興奎為老楊頭捏了不少冷汗啊。

  甚至擔心老太太發起狠來,把老漢連人帶輪椅給掀了……

  這會子他探頭往里偷瞄。

  他看到了什么?

  屋里兩個老人家竟然相安無事,而且還面對面吃餃子呢!

  老太太在吃,這無可厚非,本來就是專門送給她吃的。

  可恐怖的是,老太太竟然分了一碗給老漢。

  氣氛還這么融洽,根本就不像一對水火不容了將近十年的老夫妻,就像村里普通人家天天住在一塊的老夫妻。

  那先前老太太時不時的叫罵,又算啥?

  余興奎撓了撓頭,悄無聲息的退了回去……

  吃完了餃子。

  譚氏拿出手絹兒來擦了擦嘴角,并撩起眼皮子對老楊頭說:“老頭子,跟你說點正經的。”

  老楊頭也暫緩了手里的筷子,認真望著譚氏。

  譚氏輕輕蹙眉,說:“先前你過來那陣子,我不在屋里,我是去了梅兒那邊。”

  老楊頭皺眉:“伱不說,我也能猜到。你呀,說一套做一套,她回來了,你就狠不下心了。”

  譚氏搖頭,有點煩躁的說:“你都沒聽我把話說完。”

  “行行行,我不打岔,那你接著說。”

  “不是我自個要去的,我曉得她今個回來了,早上就曉得了,但我一直就忍著不過去。”

  “是后面她打發大白過來找我,叫我去一趟,說她有話要跟我說。”

  “那你去了,梅兒跟你說啥來著?”老漢又問。

  譚氏蹙眉,滿臉的不高興。

  “哎,還能說啥?見著面了,第一句話不是關心下我這個老母親的身體好不好,而是見面就一通數落。”

  “數落啥?”老楊頭的臉也黑了。

  譚氏嘆口氣,說:“還能數落啥?自是數落咱不把她當回事咯,不看重小黑成親的事咯。”

  “扯淡!”老楊頭直接爆粗口了。

  “這屋里就咱老兩口,咱關上門來說說,打從梅兒嫁到老王家那天開始,咱倆老的,明里暗里接濟了她多少?”老楊頭壓低了聲問。

  譚氏滿臉哀怨,除了嘆氣就是搖頭。

  “為了接濟她,和她的老王家,還有大白小黑那兩個孩子,咱老兩口真的是把棺材本都給砸進去了!”老楊頭又說。

  譚氏苦笑:“不止砸了一兩個棺材,前前后后加起來,恐怕都七八個棺材本了,咱能死七八回!”

  老楊頭愣了下,隨即也是嘆氣,“早些年為了接濟她,咱把幾個兒子得罪得精光。”

  “咱后面接濟她的那些錢,包括你最近一次接濟她的金鐲子,粉珍珠項鏈,全都是他們各房孝敬的。”老漢又說。

  譚氏點頭,眼中浮起一抹愧疚。

  “粉珍珠項鏈是當初永仙孝敬我的,金鐲子是七十大壽的時候,蘭丫頭捎回來的。”

  “當初我收到這些貴重東西的時候,還跟大伙兒撂下了話,保證不貼補給梅兒,”

  “當時沒人信,我還有些不樂意呢,如今想想,真是打臉,臉被打的啪啪的。”

  “好在家里這些孩子們,都還不錯,并沒有拿這事兒來擠兌我……”

  可就算他們不提這事兒,作為老太太自己,心里能沒點數嗎?臉能不疼嗎?

  “那除了抱怨數落,還有其他事不?”老漢接著又問。

  譚氏回過神,嘴角扯了扯,“當然有,還不就是為了明日小黑媳婦來上門,叫我和你都去,還叫咱要準備見面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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