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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世上唯一的“王”

    張趯與祈午現在想到這些,是因為智氏家族被轉封。如此一來,遠離國內政治的智氏就兼顧不上國內事務了,那么下一步,趙武必要從中小家族中提拔一人,補充智氏留下的政治空缺,而祈氏與張氏就是當下最好的的選擇。這兩位家族原本就是大夫階層,這幾年追隨趙武出戰,要軍功有軍功,要人脈有人脈。可以說:下一位正卿不是出自祈氏,必定出自于張氏。

    想通了這點,祈午與張趯相互目光一碰,馬上又躲避開來,兩人心潮動蕩不安,充滿著陣陣狂喜:我們家族經過這么多年奮斗,終于有望進入卿的行列了。長久以來,晉國的卿位都是當初追隨文公出奔的那幾個家族把持著,如今,輪也輪到我們家族了。

    此刻,良霄心中也在思索著趙武的話:公平,鄭國能夠尋求公平嗎?

    這場夜宴在眾人各懷心思中接近尾聲,智盈在舞蹈結束后,恭敬的上前向趙武行禮:“姑父,我智氏感謝姑父的照顧,能夠獲封于這塊土地,誠如姑父所言,這塊土地肥沃的令人難以想象,先不說稻谷兩年三熟使得糧產豐富,光是做為南下貨物的中轉地,我智氏的商業交易稅,這一年就收取的讓我感到震驚……侄兒在此拜謝姑父的照顧,還請姑父對智氏今后的發展做出指導。”

    所謂“做出指導”是婉轉的說法,實際的意思是請求幫助。

    智氏的領地孤懸于晉國之外,雖然楚國一二十年內無法再發動戰爭,但作為一個小小的領主,要獨自面對龐然大物般的楚國,想到這點,智盈心里就發怵。

    趙武微笑的擺擺手,家臣東郭離得到趙武暗示,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匣,隨即招呼仆人用琉璃盞盛過來幾碗清水。在高臺跳動的燈火下,琉璃盞內的水呈現出琥珀色,趙武端起碗來,稍微端詳了一陣,將碗端到唇邊,舉手示意其余的人共飲。

    碗中的水很甜蜜,眾人喝了之后,神情疑惑。智盈知道趙武的習慣,趕緊打開東郭離遞上的木匣,端詳著匣內那說不出的物體。

    一名智氏家臣湊上來,小聲解釋:“這是楚國的柘,原來我們剛才喝的是柘漿(甘蔗榨出來的甜汁)。”

    趙武點頭:“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啊,怎能缺少其中一項。昔日管仲把持了一個咸字,搞了個‘食鹽專賣’控制了各國的錢袋。我這次南征,最大的收獲不是土地與俘虜,而是發現了柘。諸位還記得管仲是如何利用收購鹿皮的手段,打擊楚國的嗎?”

    等智盈回味一番后,趙武繼續說:“甜也是人生一味,目前這種植物只有在南方生長,十根甘蔗里面榨出的甜汁,幾乎相當于一窩蜜蜂一年的產量——但一畝農田不止能收獲十根甘蔗。所以栽培甘蔗控制天下甜味輸出,就是一項大利益,你這片新領地鄰近南方,原本就是楚地,所以我建議你,不妨鉆研一下對甘蔗汁的提純與利用手段,然后向天下銷售你的‘甜蜜’。

    一切源于技術,我趙氏的興起源于技術的進步。一旦你能夠掌握了甘蔗汁的提純手段,你甚至無需自己去栽種甘蔗,只管收購楚人種植的甘蔗樹,就能像管仲一樣控制楚國的生產方向,并從中獲得巨大的利潤……我給你提個醒,我聽說木炭能吸附雜物,你試著將柘漿稀釋后,用木炭過濾一下……”

    明清時代,中國曾經研究出用黃泥水吸附雜物的方法,制作出潔白如雪的“霜糖”。但黃泥水并不是最好的吸附物,現代工藝認為,活性炭才是最好的吸附物。

    木炭制備工藝這時代已經有了,趙武提出的這一技術,直接跳過了黃泥水的階段,讓甘蔗水的提純進入了近代化……當然,他對具體提純方法說的很含糊,只是指出方向,剩下的,就靠智氏自己研究了。

    智盈臉上驚喜交加,停了一會兒,他想起一件事,小心的問:“姑父搜集這截甘蔗,是不是也想自己動手栽培?”

    趙武點頭:“沒錯,我打算試著在我的領地栽培這些植物,為此我特地搜羅了一些知道甘蔗栽培技術的楚國農夫,但我聽說甘蔗這東西,只適合在炎熱濕潤的南方生長……這樣吧,我把那些楚國蔗農給你留下一半,你我同時研究栽培技術。”

    趙武的東西從來沒有白給的,智盈想了想,咬牙說:“這樣啊?那么我智氏留在國內的小塊領地,以及留在國內的部分店鋪,就拜托姑父的照顧了。”

    良霄嚅囁的插嘴:“甘蔗、南方……執政,不知這東西我鄭國能否栽培?”

    良霄現在才后悔,雖然鄭國在這場戰爭中也掠奪了不少財富,但他們毗鄰楚國,怎就忘了搜集一些南方的植物,也順手發財吶?剛才趙武點明管仲的食鹽專售,如果糖類也想鹽類一樣采取專售措施,那么鄭國還用為缺錢而發愁嗎?

    想當初,趙武派出人手,四處搜尋南方植物以及礦物,他和宋國人不止一次的背地偷笑,認為趙武這純粹是下雨天打孩子,閑的無聊——沒想到,植物當中蘊含著如此大的利益。

    趙武搖了搖頭,難以確定的回答良霄說:“誰知道呢,我也只是想試一試……如果鄭國有興趣,回頭再說吧。”

    趙武想試一試種植甘蔗,是因為他隱約記得,仿佛春秋時代,齊國、秦國也有種植甘蔗的記錄,但這段記憶很模糊了,他不確定是否正確。

    古人沒有氣候變遷的概念,趙武現在已經明顯的感覺到地球氣候正處于大變遷的轉折點,幾年前遭遇的千年大旱就是預兆。而歷史上,每次氣候大變遷都伴隨著朝代變遷,伴隨著大屠殺以及連綿不斷的生存戰爭——這或許就是季札所說的“末世”吧。

    在這個氣候大變遷中,或許趙武還能趕上一個溫暖季節的尾巴,在北方成功栽培甘蔗。但可以肯定的是,北方甘蔗種植的歷史一定不會長久,甘蔗的生長必將逐漸移向南方。

    趙武的態度勉強,良霄級別低,不好再三要求。于是,這場夜宴在眾人意猶未盡當中落幕,此后若干年,智氏的領地里都流傳著這場夜宴的傳說,當然,這場夜宴的流傳,也因為在宴會上,趙武對管仲學理論進行了發揮,由此影響深遠,世人記錄趙武的治國之術時,就不得不提這場宴會。

    這場宴會的另一個意外好處是:趙氏生產的琉璃盞也因此名聲大振,銷遍南方各國數十年。

    數日后,趙武抵達鄭國。鄭國重臣都出來歡迎元帥,所謂鄭國的重臣,就是“鄭國七穆”。它是指:鄭穆公姬蘭(前627-前606年在位)的七個公子的家族,即罕氏、駟氏、豐氏、游氏、印氏、國氏、良氏七個大家族。

    現在的“七穆”已經是公子們的兒子了。當時的執政是賢臣子展,一代名臣子產位列第四,子大叔位列第五。

    此時,鄭國的形勢正在由混亂走向穩定。但七大家族之間的矛盾依然十分尖銳。在這次宴會,趙武邀請鄭國的七位重臣一一賦詩(就是吟唱《詩三百》中的篇章)明志,一是增進宴會氣氛,更是要借以考察“七穆”的為人。結果,子展(罕氏)、子西(駟氏)、子產(國氏)、子大叔(游氏)、印段(印氏)、公孫段(豐氏)六人得到趙武的當場夸 的當場夸獎。

    宴會結束,趙武繼續前行,轉向了周王室的領地。新王周景王派卿士劉定公在穎(在今河南省登封縣東)慰勞,劉定公一見面,首先向趙武告喪——周王的冢宰、趙武的岳父單靖公辭世了,現在周王的管家(宰相)是劉定公。

    周景王是新繼位的,先周靈王在趙武與楚國交戰中途辭世,趙武曾經因為吊喪問題,猶豫著回不回國,但現在,一切問題已經解決了:他取得了罕見的勝利,楚王國第一次俯首稱臣,愿意去掉“王”的尊號,準備向周王室納貢稱臣。帶著這樣的勝利回國,讓趙武更加無可指責了,因為不管怎么說,他替王室增加了聲望,也增加了貢賦來源,所以先王的葬禮他沒有參加,就成了為國事操勞誤了鐘點——都是無關緊要的小節了。

    周王室現在很困窘了,局促在狹小的領地上,幾乎沒有什么收入來源,以前依靠單靖公,在虎牢城做一些轉手倒賣的活兒,掙一點小錢,如今單靖公去世了,雖然王室新增加了楚國的貢賦,但劉定公還是希望重新拉上趙氏的線,繼續做一些轉手貿易。

    洛水河邊,趙武恭敬地獻上楚國戰俘,同時將與楚國達成的協議內容轉告給周王。這份協議雖然是晉楚之間的協議,但其中牽扯到楚國的臣服、去王號,所以周王室也能在其中獲益。因此,周王室上下非常感謝趙武。劉定公為此舉行了盛大的酒宴,在洛水河邊款待趙武——春秋人認為洛水是神圣的,唯有大的祭祀活動,才在水邊舉行歡宴。所以劉定公舉行的宴會,粗粗一看非常簡陋,只是在洛水邊鋪上幾張席子,擺上酒宴就算是典禮了,但這個典禮在春秋時代,卻是最高級別的接待規格。

    剛剛登位的周景王很年幼,而日薄西山的周王室這次成了整個華夏唯一的“王”,更加自矜自己的身份,他沒有像周靈王一樣親自出面接待趙武,而是按照春秋禮法,派自己的宰相接見——就這樣,已經是超常待遇了。

    趙武的國君是周王的封君;周王的丞相,其級別應該等同于各國國君。劉定公是公爵,是對王位有繼承權的王室公爵,由他出面接待晉平公,都已經是超常待遇了,更何況他接待的是晉平公的丞相趙武。

    樂聲響起……其實,這一刻周景王離酒宴場所并不遠,他的儀仗遠遠的停留在一處小山丘上,從小山丘可以望見河邊的宴會場所。

    山丘上王旗高展,趙武早已經看到了,但按照禮儀,他必須裝作沒看到。

    劉定公在鐘鼎樂聲中,代表周王接受趙武的獻俘,劉定公身邊的侍者在這項儀式結束后,馬上奔向了王旗所在的小山丘,向周王匯報獻俘的數目,以便周王做出合適的賞賜……稍后,趙武宣讀與楚國的盟約,每宣讀一句,使者便跑上小山丘,將協議內容告訴周王。

    使者穿梭往來,在場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大家都裝作不知道——這情景,也許用拉姆斯菲爾德解釋對伊拉克戰爭的那句話,最好說明,他的話是:“我們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一些。我們還知道,我們有些并不知道;也就是說,我們知道有些事情我們還不知道。但是,還有一些,我們并不知道我們不知道。這些我們不知道的,我們不知道。”

    遠處山上,周景王看到趙武態度恭敬,一舉一動非常符合禮儀要求,他情不自禁說了父親當初夸獎韓起的話:“這個人言詞恭敬,在這個末世還能知道尊卑上下,趙氏將來一定會昌盛。”

    周景王這話說對了,他比他父親要聰明。

    戰國時代,當王號變得不值錢的時候,周靈王曾夸獎的韓氏后代也是最先稱王的那一批人,但列國中唯獨趙氏不愿意稱王,趙武靈王終身以君自稱,他要求自己的國民只稱呼自己為“君”,并說“無其實,焉敢有其名?”——“名副其實”這個成語就來自于此。而“趙武靈王”這個稱號是后人加給他的……

    細究起來,這位趙武靈王其實也是一個“被代表”的可憐人,他本人雖然終生自稱“趙武靈公”,但后人“代表”了他自己,改稱他為“趙武靈王”。而與此同時,周靈王曾經稱贊過的韓氏,卻急吼吼的當先稱王。

    使者奔下山丘,將周景王的夸獎悄悄告訴劉定公,劉定公對著滔滔的江水舉杯,突然想到了大禹,感慨說:“禹的功績真是太偉大了,他的美德真的是流傳久遠!沒有他,現在的我們大約只能象魚一樣生活在水里了吧?我和您現在得以頭戴禮帽、身穿禮服,治理民眾、管理天下諸侯,也都是全靠當年大禹的力量……您何不遠繼大禹的功德,廣泛地造福于萬民呢?”

    太恐怖了,在宋國,人那趙武跟周武王相比;在鄭國,人拿趙武跟管仲比較,現在劉定公這是拿趙武跟大禹相比,贊揚趙武在這個春秋末世,重新確立了這個世界的規則。

    真實的歷史上,剛參加完第二次“弭兵大會”的趙武,對自己的行為充滿了失望,連帶著,產生了一種自我憎惡的情緒,他懶洋洋的、冷淡的回答:“我只是履行自己的職責,惟恐獲罪罷了,哪還能想那么長遠的事?我們偷食茍安,早上都不去想晚上的事,至于大禹……您說的也太長遠了。”

    現在的歷史,趙武也感覺到劉定公說的話太遙遠了,雖然他用“白馬之誓”摧毀奴隸制,用“租庸制”替代“井田制”,頒布軍功授爵制,讓武士們有了一個公正的競爭環境;他壓服楚國,使得整個華夏統一在一面旗幟之下,這些,確實是一種確立新規則的行為,但遠遠談不上比擬大禹。

    趙武離席,冷冷的說:“我只是履行自己的職責,唯恐獲罪罷了。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救世主,一切要靠我們自己,我的努力只是盡了自己的本分,想竭力讓自己生活的安穩一些,不會因恐懼而睡不著覺,怎敢去考慮大禹的功業。”

    趙武說這話的時候,想起了他與魯國叔孫豹的對答,當時他說的中心意思是:強盛不是由別人恩賜的,必須自己去努力爭取才行。周王室衰弱到這個程度,純屬自己的原因。原本在“馬太效應”下,周王國應該強者恒強,利用華夏文明的先進與強勢,迅速將楚王國吸納進入華夏集團,但不公正的制度與環境,讓“馬太效應”失效了。

    如今楚國雖然臣服,周王室雖然多了一份貢賦,但如果自己不振作起來,光想著依靠別人恩賜,來幫助周王室獲得意外收入,以及天上掉落的餡餅,那么,王室最終的衰落依然不可避免、不可阻止——現在,“馬太效應”已在別人那里了。

    劉定公很失望,他用大禹來夸獎趙武,是期望趙武能再接再厲,重新確立周王室王權的至高無上。但趙武冷淡的推辭。這下子,劉定公說不下去了,他舉杯借酒遮面,匆匆結束了這場宴席。

    侍從本打算將趙武的話匯報給山丘上的周景王,但劉定公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阻止侍者的行為。等趙武告辭離開,劉定公失望的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王室不振,禮儀崩塌,這個世界,我到哪里尋找樂土?”

    劉定公的喃喃自語中,趙武的儀仗登上了河邊的船,船離開了岸向河對岸駛去。船上,隨行的晉國大臣面無表情,說實話,這時在場的大臣們已經覺得,自己的國家為王室做得夠多的了,趙武的拒絕也算是合情合理。

    黃河北岸,叔向領著執政府的官吏迎接了趙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