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科偌大的會議室里只坐著六個人，經過一番普遍認知中比較有失風度的觀點交流之后，會議室歸于一片讓人充滿回味的寂靜。
康納作為DCM的合伙人、華夏業務的負責人，他莽了一手，已經充分表達了自己強硬的態度。
徐開偉基本沉默，表達了沉默的態度。
張紅力基本沉默，表達了沉默的態度。
熊瀟鴿基本沉默，表達了復雜的態度。
其實就像方卓和熊瀟鴿私底下友好交流時說的一樣，臺積電起訴中芯關冰芯什么事？他就算有對其它企業的判斷又憑什么承擔額外責任？
于理，合同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于情，不回避，不退縮，最快時間召開董事會進行相關評估。
還能讓一個第三方企業的領導怎么辦？
所以，徐開偉給方卓打電話的要求是規避法理上的風險，張紅力的小動作是告知DCM方面曾經存在一個默契局，康納莽進來也只是拿默契局說事順便提出割肉。
以及，熊瀟鴿今天是沖進總裁辦而非在董事會上發難。
大家都明白，冰芯按照了程序辦事，很難進行正當的指摘，現在能做的就是給年輕總裁施加壓力。
當然，再沒有人比熊瀟鴿清楚方卓有多能抗壓了，他坐在會議室目睹康納真真假假的作態，絲毫不覺得有什么用，這件事的主動權壓根就是在方卓手里。
會議室里度過很奇怪的沉默兩分鐘。
“臺積電在23日起訴中芯國際，最新的消息是提交了很多有利于他們的證據，并且索賠金額是10億美元。”
“這場官司肯定不會很快結束，一定是曠日持久。”
“另外，我認為值得關注的另一點是，臺積電還向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提交調查申請，說的是中芯半導體裝置的進口及銷售侵犯了它的專利。”
“我不知道你們熟不熟悉這個國貿委，它的簡稱是ITC，我們易科和它打過交道，這方面有個比較麻煩的點即在于，如果ITC進行了裁決，中芯很可能面臨進口禁令。”
方卓開口就著突發消息侃侃而談，開啟董事會的正式流程，仿佛先前和康納的小沖突只是春風拂面，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其他人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連康納也迅速被方卓的闡述所吸引。
一晚的時間過去，幾家機構的評估重點都在于法院訴訟，ITC所能發揮的作用被忽視了。
“方總，你認為ITC會多久作出裁決？會產生多大的影響？”徐開偉詢問道。
“不清楚，我昨晚給張汝京打了電話沒打通，把ITC的情況用短信發過去了，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方卓說道，“徐總，你可以現在讓高盛的部門分析這方面。”
高盛只要愿意行動，肯定能給出更全面的分析。
DCM、IDG、德銀一樣，只是事發突然，各種消息又真真假假，關注點還沒放在這里。
方卓又說道：“中芯今年對美的銷售數字在1.3億美元左右，全年銷售金額在3.6億美元左右，如果真的給出禁令，中芯立即就是36%銷售額蒸發，這會是致命打擊。”
熊瀟鴿：？
中芯的銷售情況這么精確的么？
方卓側頭示意蘇薇副總裁，讓后者打開了投影儀。
很快，中芯2003年度的銷售情況大大的展示在幾位總裁的眼前。
熊瀟鴿有那么一瞬間以為自己是在開中芯的董事會……
面前的顯然是根據中芯過去11個月所預估的全年銷售表。
2003年的整年銷售預估為億美元。
美國市場銷售額為億，占比36.7%。
日本為億，占比11.2%。
歐洲為億，占比11%。
寶島為億，占比26.8%。
亞太（不包括日本和寶島）為億，占比14.5%。
徐開偉“咳”了一聲：“方總，這個數據準確吧？中芯這次碰見大麻煩了。”
方卓看了這位發給自己資料的總裁，肯定的說道：“準確。”
“可以預見的是，隨著中芯生產線繼續釋放產能，美國市場對它的重要性還將繼續增加，這不僅僅是銷售市場，還有技術層面的轉讓影響。”
“出于這種考量，如果臺積電的證據都沒問題，那么中芯只能用盡一切代價來和臺積電達成和解。”
“這個一切代價就是……一切代價。”
方卓頓了頓，用語氣來強調他對中芯動作的判斷。
康納悲觀的說道：“中芯最多只能剩半條命了，三年五年乃至十年內都無法和臺積電進行競爭，它就算仍舊能上市也只能茍延殘喘。”
他繼續誠懇的說道：“一個行業標桿的倒下，這種沖擊帶來的影響可能超出你的預料，方總，及時止損從來不是懦弱的行為，反而是英明的決定。”
冰芯在廬州的樁基工程剛剛開始沒多久，各種昂貴設備的采購也大部分還在意向接觸，這種時候的抽身在DCM看來是無奈之下的最優解了。
DCM難道想虧錢嗎？
現在就是當斷則斷。
“康納，你看高盛，你看IDG。”方卓就不提德銀了，他指了指那邊的兩位，“為什么高盛和IDG不急，他們同樣投資，也同樣面臨這個沖擊，就像你說的，一個行業標桿要倒下……”
“但徐總和熊總，他們的想法是再造一個標桿，而不是像你一樣散伙分行李。”
徐開偉面色不變，高盛不一樣。
熊瀟鴿面色也不變，真要算起來，IDG分成華夏和美國兩個公司，還有社會資金出了3000萬美元呢。
康納笑了，他認真的請教道：“方總，我很好奇你的信心，資金、市場、技術，這三個方向目前看來全都往惡化的方向滑落，別的不說，中芯上市就得跌的爹媽都不認識，這點你承不承認？”
“承認。”方卓頷首。
“中芯上市，二級市場一定一片狼藉，冰芯的生產線建成最快也得05年初，到時拿什么來進行下一輪融資？誰還能愿意投？哪有錢來發展？怎么和那些代工廠競爭？”康納冷靜的問道。
“資金問題確實是個大問題。”方卓仍然承認這一點質疑是有道理的，晶圓廠就是這樣一個技術和資金并舉的項目，缺了哪一樣都不行。
他慢條斯理的說道：“第一輪融資，地方加上易科集團以及我個人的錢，這基本就占了實際出資的一半。”
因為有對人才的期權池，所以這里是談實際出資。
“你們不愿意投，廬州地方不會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定下來的項目被清算，這是其一。”
“其二，我個人仍舊保持著追加投資的意向。”
康納指出問題：“據我所知，方總這次投入的錢大部分都來自網易和搜狐的股票增值，你到時候上哪再找這種增值的資產？難道方總是巴菲特不成？”
“暫且不討論巴菲特不巴菲特。”方卓臉上浮現真誠的神色，“我們從現實出發，我名下的易科即將上市，這是極其優質的資產。”
他繼續說道：“只要易科上市之后表現良好，待到冰芯生產線建成，時間上正好可以過了禁售期。”
“易科股票好，冰芯也會好。”
方卓強化了這一點的對等關系，說道：“這一回的易科上市很重要，我認為高盛、德銀、IDG、DCM都可以考慮持有易科的股票，蘇總，你去拿我們的招股書來給四位總裁過過目。”
公司上市前的路演是干嘛的？
說白了就是把即將上市的股票推銷給潛在投資人。
蘇薇應聲起身，走出會議室。
會議室里的四位機構總裁面面相覷。
康納簡直驚呆了，他完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轉進，冰芯眼看要虧了，還讓去重倉他的股票？
這、這是不要臉嗎？
很快，申城易科的招股書被放在四位總裁的面前。
康納拿著招股書，首先確認了一點，方卓確實不要臉。
高盛的徐開偉這時候出聲說了句：“易科的業績確實不錯，考慮到它和索尼音樂的版權長期協議，美國市場上的這個領域只有易科和蘋果有足夠的競爭力，也構建了護城河。”
康納不發一語的翻開招股書，張紅力和熊瀟鴿也是如此。
方卓這時候換了一份新的PPT，不緊不慢的講述著易科的業績和未來的發展。
嗯，就當是提前路演了。
易科的利潤當然比不過蘋果，但也有自己的故事可講。
它在華夏這片高速增長的市場上已經確立品牌價值，未來還有望復制iMuscic的成功——當然，外界看來是有這種可能。
同時，利潤雖低，銷量卻高啊。
蘋果在渠道發展上不如易科激進，他們謹慎的分享著機器利潤，而易科則是保證有利潤就積極的擴展渠道，薄利多銷。
就如同那個APEX公司迅速以低價DVD擠掉索尼成為美國第一供應商一樣，易科的mp3銷量有望在明年此消彼長的情況下挑戰索尼walkman的銷量地位。
高銷量帶來的是在線音樂的付費互動，這是能說得通的故事。
方卓在會議室里描述了十五分鐘。
可以看出，這次的小路演十分成功，連滿腹怨言的康納在這方面也不提反對意見了。
“諸位，易科的股價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我成功就不會放下冰芯。”
“而且，如果易科的市值不如人意，我手里還持有新浪的股份。”
“第一輪融資的資產來自網易和搜狐增值，必要時刻，第二輪融資還可以有新浪的增值。”
“這樣的資金保障，康納，你認為怎么樣？”
方卓最后強調道：“我自己就投了3億美元，我難道要坐視這些錢打水漂嗎？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但你們能理解我的心情嗎？”
德銀的張紅力一直不怎么開口，這會倒是出聲安慰道：“方總，實在是這次的變化太突然了，我們齊聚在這里也是想為冰芯出謀劃策，我第一時間收到消息，德銀給我也施加了很大的壓力。”
方卓嘆氣道：“誰的壓力不大呢？資金、心血，我投入的更多。”
他用手扶了扶額頭，有點哽咽的說道：“我才是壓力最大的那一個。”
成年人的崩潰往往只在一瞬間，況且，方總的話確實有道理。
徐開偉和張紅力，連康納都齊齊動容。
熊瀟鴿仰了仰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第一時間想起聽說過的掛號網召開員工大會，這位總裁也曾現場落淚，今天的情況好多了……沒有鱷魚的眼淚。
這叫鱷魚的哽咽！
方卓擺擺手，平息了一下情緒，接著說道：“資本市場的看好與否很大程度上還是看我們冰芯自己的發展，資金方面暫且這樣，當前最重要的還是技術工藝。”
“臺積電的那個胡正明很重要，下個月底就會從美國飛到中科大，他的指點能帶來很大的幫助。”
“另外，中科大現在和胡正明通過郵件的交流，已經有一件事為我們指引了方向。”
“臺積電現在和荷蘭的公司搞浸入式工藝，而美國的林肯實驗室也有類似的解決方案，胡正明很看好浸入式的發展，這對我們來說很可能也是一次拉小差距的機會。”
張紅力立即問道：“你的意思是，從林肯實驗室做技術授權，繞開臺積電的專利？”
方卓點了點頭：“這要等見到胡正明之后談，到時才知道有沒有可行性，中芯和臺積電的訴訟案肯定會持續很久，也會吸引住業界的注意，我們冰芯可以趁著這樣的機會多追兩步試試。”
“而且，中芯這件事到底能帶來多大沖擊也需要觀察，目前的判斷只是出于常規，它畢竟是國內最耀眼的晶圓廠，也許能有別的力量從中周旋。”
康納沉默了一會，說道：“說來說去都是畫餅，胡正明能幫到什么程度？林肯實驗室的技術成不成熟？易科的股市表現能是什么樣？”
“那就從最容易實現的做起，易科的股票是最容易實現的。”方卓說道，“難不成，一點風險沒有，坐著就等冰芯上市？康納，下次有這樣的好事，記得帶上我。”
康納瞪了方卓一眼，把手機放在招股書上，沉吟不語。
方卓掃了一圈，說道：“董事的通氣先這樣，中芯有什么關鍵性的新消息再說。”
他對蘇薇吩咐道：“蘇總，讓其他人都進來，聽聽他們的分析意見。”
沒一會，高盛、IDG、DCM、德銀的團隊魚貫而入，將要提供更專業的分析意見。
他們坐在會議室，瞧見數位總裁的神色都是若有所思，連先前最生氣的康納總裁也沒了憤怒，保持著安靜的姿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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