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大道問鼎 > 第二十二章 第三年秋
    中洲九月,廣揚城蒔桑花開遍。

    也叫陸城。

    謝云渡抱著孩子望了一眼氣派的城門,如尋常旅人一般徐徐排隊入城。

    ……

    自上次從古九谷離開,他便帶著小鳳凰來了中洲,一路走過啟明曾生活過的地方。

    謝云渡知道了他曾經在中洲武院做過一段短暫的老師。算算時間,竟是他們認識之后才發生的事,難怪初遇時他從未提過。

    謝云渡不由想象了啟明教授學生的樣子,覺得特別合適。

    其余地方謝云渡知道的不多。但因秦門之故,他在六月份去了東邊的觀海城。十里秋塘街朱閣畫舫連綿折轉,走在其中十分熱鬧美麗。

    謝云渡招了一只小船,船夫在船尾搖著槳,他抱著小鳳凰在船頭悠悠哉哉地坐了一整個下午,喂他吃了小半個新鮮的蓮蓬。

    后來謝云渡御劍帶他在東海踏浪遨游,行至深遠處,四周風景愈發眼熟,直到一刻謝云渡豁然驚覺——

    這竟就是當年古戰場結束后,他整日停留的那片海。

    那時他誤以為他已經……

    謝云渡不由微微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當時謝云渡既不愿離去,卻也不知道還能如何,只能在這里沒日沒夜地一個人喝酒。

    但好在誤打誤撞,酒壇都喝光了,竟抱出一顆鳳凰蛋來。

    謝云渡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最后回頭望去一眼,帶著小鳳凰離開了那片海。

    若往西南走,便是古戰場。

    但那里卻是謝云渡唯一再不愿去的舊地。他繞開那個方向,走內陸前往暮途山脈。

    坐著馬車走走停停,遇見有趣的地方便留宿幾天。他們用了兩個多月才來到那片山脈。

    暮途本是一片尋常的山,后來卻因陸啟明而聞名。

    謝云渡坐在路邊酒館的時候,聽到至今仍有人提起當年的小神醫。

    “……這里也有人感謝你呢。”

    他撫摸著懷中孩童的頭發,在夕陽下慢慢飲完了一壺酒。

    ……

    也就是在暮途,謝云渡聽說了這件事。

    陸城中人聲喧囂,處處張燈結彩,比年節還熱鬧。

    “嘿,你們也是來觀禮的?”

    “那可不!誰成想,陸氏竟然與東海秦氏聯姻了呢?”

    “——而且還在女方家里成禮!”

    ……

    謝云渡走在街上,聽到城中處處皆在議論此事。

    九月初九,是陸氏與秦氏的喜事。

    在訂婚近一年之后,秦門少主秦悅風即將在今日迎娶陸氏嫡小姐陸子祺。

    人潮涌至,皆為此盛事歡呼張望。十里紅妝的喜慶徹底吹散了三年前的陰翳。人們早已開始新的生活了。

    謝云渡隨著人群在陸府外看了許久,于角落里隱去身形,帶著小鳳凰回到了他的家。

    說是陸府,不如說是一座龐大奢華的宮殿。謝云渡以啟明的性情行事揣測,曾經以為他出身的中洲陸家也當是一派清風朗月的文雅世家。沒曾想,等他當真來了中洲,才發現陸氏所在的盛國皇權衰微,反

    而陸氏卻行事霸道無忌,儼然無冕之王,完全與謝云渡的想象相反。

    府中賓客如云,杯影交錯間言語機鋒無數。

    隱匿氣息站在廊道角落之時,謝云渡忽然想起了不久前在暮途聽到的傳聞。

    傳聞說小神醫曾在暮途山中行醫救人三年之久。剛聽到時謝云渡只以為是當地人為了引人注目夸張了時間,此刻才忽然意識到,也許是真的。

    謝云渡知道年少時他并沒有前世的記憶。

    生在富貴之家自是某種幸事。但如果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身在這樣的家族卻沒有父母的庇護,他的生活未必有人們想象中那樣輕易。

    謝云渡無心再看,帶著小鳳凰找到他曾經的居處。

    直到此時,謝云渡才終于感覺到了一些近似于他的氣息。一座名為水月泠如的別院,后兩個字是他母親的名字。水榭清雅,穿過竹林小徑時,能聽到風中輕響的鈴音。水邊涼亭,亭中小桌。謝云渡能想象到他年少時獨

    自在這里看書的樣子。

    可惜此地已荒蕪很久了。

    門庭緊閉,池水中鋪滿了枯枝黃葉,鎖閂積灰極厚,至少有兩年無人打掃了。

    謝云渡只看了片刻便帶他離開。若早知如此,他不會讓小鳳凰見到這般情景。

    但離開別院,謝云渡便不知道還能去哪里了。

    躊躇間聽到侍女低聲說話:

    “時辰就快到了,小姐和秦家少爺到底去了哪兒?”

    “應該是后山。小姐出門時穿的素衣。”

    “又是后山……”

    “唉……”

    謝云渡停頓片刻,順著她們張望的方向走了過去。

    ……

    ……

    婚禮即將開始,即將成親的兩個人卻相攜來到了陸氏后陵。

    這里有一座衣冠冢。

    女子素發盤起,還未戴上婚服釵飾。男子亦然,只著一身玄衣素冠。若是從未見過他們的人,一定想象不到他們就是今日喜宴的主角。

    “秦大哥,”女子輕輕地說,“我已經比哥哥大兩歲了。”

    秦悅風沉默攬住她的肩膀。

    去歲陸子祺成年禮的時候,他們定了親。

    即便中洲不是神域,他們的年齡成親也太早。但自從同去鳳族祭祀又返回之后,他們彼此身邊都再也沒有其他人能給他們帶來相同的慰藉。

    心意既定,又家世相當,他們的婚事意料之中沒有遇到任何阻礙。“說起來,”陸子祺忍不住微笑,“我以前調皮,暗中攪黃了哥哥不少姻緣。總是看看這個不好,看看那個也不好,覺得都配不上我哥。但又特別矛盾,想著我哥

    他……過得孤單,若是能早些有個嫂嫂陪他,也是好事。”

    秦悅風也不由微笑,“在中武的時候,你哥可比我受歡迎多了。”

    “哼,”陸子祺沒好氣地掐了他胳膊一下,“那當然!我哥哥最是溫柔清雅,站在那兒跟神仙似的,自是比當年你那副花蝴蝶的樣子養眼多了。”

    秦悅風低聲笑道:“現在早改了,有沒有好看一些?”

    陸子祺笑容微斂,停了片刻又笑時,望著男子的目光十分溫柔。

    “秦大哥,”她說,“咱們回觀海城的家里再辦一次婚禮吧。別讓伯父傷心。”

    秦悅風一時沉默。

    “你我都知道,當年的事,哥哥從未怪過你,也從未將秦漁做下的錯事與整個秦門等同。”

    陸子祺與他十指相扣,“你們是知己至交,應該比我還明白哥哥的心意……他希望我們每個人都有光明的未來。秦大哥,讓往日那些都過去吧,不要困在那里。”

    秦悅風久久凝望著她。

    “好。”他道,“我們一起回去。”

    “這就對了。”

    女子展顏而笑,眼瞳清澈如秋水。

    秦悅風珍愛地低頭一吻她的眉心。

    中洲皆以為是陸氏女高嫁。而秦悅風自己卻知道,啟明與子祺,分明是這對兄妹一直在拯救他。

    “啟明。”

    秦悅風最后望向墓碑,心中想道。

    他以生命起誓,一定讓妻子得到幸福。

    ……

    ……

    盛大的婚宴自日中一直延續至日暮。

    新人兩情相悅,家世非凡。人間喜事。

    鳳泠如受邀前來,坐在宴席角落看著這一切。人在其中,卻恍如與一切熱鬧隔絕在外,懸浮在不知何處的寂靜之地。

    看到禮成,她無意再多駐留,便準備提前離開。

    “謝謝你愿意來。”陸展也站起身,“我送你。”

    鳳泠如頷首,未說什么。

    一路沉默。

    招魂儀結束,她遵從父王之命來到中洲,很快與陸展分別。

    她雖然沒有任何相關的記憶,但也不至于遲鈍至此。

    鳳泠如沿著那位渡世者的痕跡進了中洲武院,用陌生的面孔和身份與他的舊識交談,也查找當年的自己所留下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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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令她痛苦的是,即便她知道了一切真相,她卻依舊無法記起。

    唯有一次,唯有一次——她夢見過一個孩子。

    很小、很虛弱的嬰兒。

    她小心翼翼地抱著它,可它連哭都沒有力氣。她又急又怕,想抱著它去找醫生,卻無論如何都挪動不了身體,只能眼睜睜看著嬰兒的皮膚變得青白。

    鳳泠如就在徹骨的恐懼中驚醒了。

    從此每當看到有人帶著幼童路過,她總忍不住多看一眼。而轉瞬后又想到,哦……不該是這么小。

    她的孩子,早已在被母親遺忘的年月里,獨自長大了。

    鳳泠如壓下眼中淚意,不愿讓身邊的人看到自己神情,側頭望向橋的對岸。

    都說至親至疏夫妻。而如今他們二人之間再無至親,只余一個疏字。

    鳳泠如不知道如果自己恢復記憶,是否對身邊此人仍有舊情。但至少現在,她無法原諒陸展竟然拋棄那個孩子,不自量力地孤身前往神域。

    當時她的孩子還不滿十二歲,一身病弱。他怎忍心?!

    鳳泠如說不出這是癡情。她只覺得他冷漠。

    她沉默地停在橋邊,望著河上人們祈福的燈盞,許久才讓心中重歸寂靜。

    但下一刻——

    就當鳳泠如視線又一次無意掠過對岸的某一瞬間,她瞳孔陡然凝定。

    她看到了一個孩子。

    腦海仍是一片空白的剎那里,鳳泠如已經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

    她耳邊全是鳴音,心臟急劇地跳動。她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只能在前所未有的迫切中用力推開攔在前面的人群,一路焦灼地追逐過去。

    “等等……等等!!”

    鳳泠如失了魂般地喊出了聲。

    前方那人幾乎轉瞬就要消失在轉角,但終于在喊聲中回頭。

    那是一個頭戴斗笠的黑衣男子,和一個……

    鳳泠如怔怔地靠近,心神在失落中逐漸回落。

    一個漂亮極了的小女孩。

    黑衣男子似是了然,問:“認錯人了?”

    鳳泠如仍茫然地盯著她。

    “……實在對不起,請問…”

    她提出了從未有過的冒昧請求:“…我能抱抱您的女兒嗎?”

    ……

    ……

    斗笠之下,謝云渡神色復雜地看著面前的女子。

    以他如今修為,不難透過幻術看出她的身份。

    這是謝云渡第一次見到她。鳳族泠如,啟明的生身母親。

    來到陸城附近后,他就將小鳳凰扮作了女孩。陸氏畢竟曾與鳳族有聯系,而秦悅風則是曾經神域大風水秦門的傳人。謝云渡擔心這場婚禮魚龍混雜,也許會有神域中人出現。他冒險帶小鳳凰回來中洲是希望

    能激起他魂魄的感應。但陸城離他的真實身份實在太近,所以謝云渡便多做了一重偽裝。

    幸而三年過去,風波已遠,中洲這等凡人之地已不再吸引神域的目光。

    除了鳳族泠如。

    如今終于見到了她,謝云渡才發現連她也與小鳳凰長得不像。這無疑令謝云渡放下了心。只是沒想到,即便相貌已改,甚至他現在懷抱的是一個女孩。

    只憑遠遠掠過的一眼,鳳泠如竟還是追了過來。

    難道世上當真有母子連心嗎?

    謝云渡沉默很久,終是將小鳳凰遞給了她。

    鳳泠如以一種近乎惶恐的姿態地將孩童小心翼翼地接入懷中。

    她好像天生就知道該怎么抱才能讓孩子坐得舒服。不像謝云渡曾經學了很久。

    陸展終于從后面追了過來。

    他本是想向孩子的父親道歉,提醒泠如趕快把孩子還給人家。但一看到泠如懷里抱著孩子的畫面,之前想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人群歡聲之間,陸展剎那間仿佛看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場燈節。泠兒開開心心地抱著年幼的啟明在前邊雀躍著走,他一手握緊妻子選給兒子的花燈,一邊用身體擋

    著擁擠的人群,生怕他們被擠到。

    這一刻陸展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忍耐才沒有上前去擁抱她。

    人散燈滅,幻夢一場。如今就算只是再靠近一步,就已是冒犯了。

    謝云渡將他們神情看在眼中,一時不禁無措。

    他莫名難過起來,又覺得心虛,仿佛自己竊取了別人最珍愛的寶物,而失主正毫無知覺地站在他的面前。

    小鳳凰一貫排斥陌生人的觸碰,但這次他卻絲毫沒有對鳳泠如的擁抱做出反應,就仿佛他也感覺得到這是媽媽,覺得安穩。

    謝云渡心頭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

    他將小鳳凰留在身邊,究竟是真的僅僅為了遵從啟明的那句話,還是因為自私?

    跟著他只能四處流浪躲藏。但如果把他還給鳳族,他會不會恢復得更快更好?

    他們才是真正的骨肉至親,哪怕相互之間沒有記憶、沒有意識、也認不出對方,但……好像誰都無法將他們之間的聯系割斷。

    如果小鳳凰冥冥之中還是想要回到父母身邊,那他就、他就……

    謝云渡想不下去,只覺得心里酸脹得厲害,眼圈登時就紅了。只是在夜色斗笠遮掩之下,誰也看不到。

    他失魂落魄地看著這對母子,咬牙退了一步。

    孩童的眼睛卻望向謝云渡,神情漸漸顯出不安。

    在謝云渡向后退第二步的時候,他開始在女子懷中微弱地掙扎。

    謝云渡怔住。

    在旁人看來孩童的反應并不明顯,但謝云渡卻清楚這是對他而言何等強烈的表達。當小鳳凰向他伸出一只手時,謝云渡再也忍不住地一大步過去,強搶一般地把孩子抱了回來,緊緊擁抱在懷中。這短短幾個呼吸之間,他竟感到了天塌地陷般的

    失而復得。

    自私也罷,自私也罷。謝云渡終究做不到。

    “……對不起,”他倉促留下一句,“他怕生,我要帶他回家。”

    不敢再看鳳泠如的反應,謝云渡羞愧難當,急匆匆低頭地抱著孩子融入人流。

    懷中小鳳凰的身體一直有些繃緊。

    他在城中幽靜的角落停下,借著隔壁人家的燈火緊張地觀察他的情緒。

    直到這時謝云渡才發現,孩子的視線一直緊緊追著自己。他剛一將他放在地上,小鳳凰就用手指抓住了他的袖口。

    這是謝云渡所曾見過的,他所表達過最激烈的害怕與擔憂。

    “不怕,我不走。”謝云渡紅著眼笑道,“我永遠都不走,對不起,不要怕。”

    只要你還需要我。他在心中道。

    謝云渡隨意在一處石階邊坐下,讓小鳳凰靠坐在自己懷里,慢慢拍撫他的身體,直到他重新放松下來。

    拉住孩童的手準備返回客棧之時,謝云渡忽然感覺到那只小手輕輕回握了一下,然后用微弱的力量抓緊。

    他心底柔和得如同溫水輕緩晃動,蹲下身半跪下來,注視著孩子的雙眼。

    “抓著我不放,”謝云渡輕聲問他,“這么喜歡我啊?”

    孩子的視線隨著他的動作從仰視轉為平視,眼睛一眨不眨。

    謝云渡不由自主地回以笑容。

    而片刻后,他久久注視著這雙眼睛,心中說不出的悵然。

    三年了。

    天真純凈,無塵無垢。

    但這是毫無知覺的嬰兒的眼睛。永遠只有本能,沒有思考。

    謝云渡看著他,終于不得不想到,或許那個人可能永遠都不會再醒來。

    他朝小鳳凰攤開手,小鳳凰便會乖乖地將手擱在他的掌心。而這卻是三年來日夜相處的本能親近,除此再無其他。

    “……沒關系。”

    謝云渡輕輕合起手掌,對他許諾。

    “我會永遠保護你。以后都沒事了。”

    孩子依舊安靜地看著他,不說話。

    謝云渡朝他一笑,一把將孩子撈起來擱在臂彎里,站起身。

    “走嘍!回家了。”

    ……

    ……

    第三年秋。謝云渡回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