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大華恩仇引 > 第四四〇章 借酒求仁竟得仁
  華燈初上人易服,鴉雀嘯叫朝林歸,正是晝逝夜始時。

  梅遠塵站在十字岔口左右顧盼,一時不知何往。

  自出端王府,他已在街道間渾渾噩噩晃蕩了大半日,信步所至皆過往,心之所想皆至愛,點點滴滴如白日夢。

  去了鹽市。

  鹽政司售鹽的市口被數撥制式裝服的漢子守住,一群百姓遠遠躲著,不敢靠近,想必是先前有人在這上面吃過虧。鹽罐才下驛車就被整罐搬進了他們的馬車,所謂“官鹽”,似乎只是那幾方勢力的瓜分之物,而那些尋常的老百姓只能到對面的鹽坊去買已不知經了幾手轉賣的私鹽,不僅價高一倍不止,成色還遠不如從鹽場出去的官鹽。

  “父親不顧生命之危拓鹽場、建鹽道,把萬千罐的好鹽送出安咸,運到各郡各州,沒想到它們全部進了鹽商大戶的貨倉,窮苦人家照樣吃不起,也買不到好的鹽。”

  去了薛府。

  薛寧久去未歸,瘸腿的老管家帶著一眾家仆終日守著靈堂,麻衣白燭,黃紙白錢,凄凄慘慘地過著年節。

  “前次見薛寧時,他已膚黃背弓,早沒了在致知堂時的那股子官宦公子哥的氣質,說是脫胎換骨也不為過。此番潛入厥國繪測駐軍輿圖,若能功成,于大華屯兵戍邊方略實有大益。當時他是說想親領一只輕騎南下,越過厥國的各地駐軍,一路損毀他們的糧道、糧倉和軍械庫,破敵于后方。天下米糧,大華二占其一;天下兵甲,大華十得其六。斷其糧械,乃是從根源處止戰,實為上上之策。”

  他在薛府門口駐足良久,暗暗為薛寧祈福禱告,盼他終有一日平安歸來。

  去了南國食肆。

  徐家轟然倒塌,少主徐簌功亦不知去向,留下南國食肆這個一個大攤子。在貴戚遍地的都城,沒了徐家的把靠,一個外地樓館哪里還有立足之地?這時已經闔門歇業有些日子了。

  “初次來時還是跟著頌我兄長。那日在摘星閣結拜飲酒恰又碰上了擄劫漪漪的那幫亡命刀客,得徐大公子出手相助才制住了他們。細細碎碎想來,徐大公子接物待人間實有大家風范,卻又多些市井之氣,相交間令人如沐春風。再想想徐二公子、賀崢嶸、江小魚兄弟及王玉堂幾人,各個不凡,‘若州徐家多英才’當真一點也不假。可就是這樣一個沉淀百年的武林世家,一步踏錯竟至于基業全毀,萬千族人身陷囹圄......”

  去了瑞云樓和浮屠塔。

  自小受父王庇護的夏承炫已經執掌一國,內政外交、文治武功竟皆游刃有余,然,梅遠塵與他比肩而坐時卻分明能感覺到他的心事忡忡。

  “承炫,你終于當上了皇帝,可怎不見你心喜歡快?是義父、義母的早薨和漪漪的病情壓在了你的心頭么?”

  還去了朝春街,去了“泥人王”。

  朝春街的紡布市場人頭攢動,卻如何也找不到海棠的身影。“泥人王”的小店雖還開著,然,老王死后再無新作添入,柜面上的舊偶零零散散,整個店里透著一絲無力的悲涼。

  “海棠不在了,漪漪又還昏迷不醒......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海棠和爹爹、娘親他們也再不可能活過來。”

  故人如潮,一波一波在梅遠塵腦海中襲來,傷人如斯。

  回到長公主府時,紫藤正侯在玉瓊閬苑的廊道外。

  “公子,回來了。天冷,快進屋吃些熱食。”她踮起腳給他披上裘衣,一臉欣喜地攥著他袖口朝偏廳行去。

  梅遠塵的長生功境界已是匪淺,尋常小寒自是不懼,然在外邊行了一日,肚中倒真有些餓了,朝著小丫頭微微一笑,順著她的力道走著。

  “好幾次我從院監回來,海棠亦是這般拉著我去膳廳......”恍惚間,他隱約在紫藤身上看到了海棠的影子。

  冬日里熱不久留,大戶人家都是用陶甕裝著菜肴放在炭火堆中,以土灰覆蓋來保溫的。如此,可保膳食又熱又軟,還隨需隨取。

  到了偏廳,紫藤快一步行到膳桌旁,從錦凳上拿開了一個囊袋,再示意梅遠塵坐下。

  熱的。

  錦凳是熱的。

  “原來適才那個囊袋里裝的是熱水。”等他明白過來,小丫頭已翩然離去。

  “倒不曾想,紫藤竟也這般心思細膩。”

  過不多久,院子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梅遠塵循跡望去,正見小丫頭端著一個膳盤行過來,忙起身快步上前幫忙。

  “我來罷,你且歇著。”

  或是梅遠塵助人心切,抑或是紫藤收手不急,四手竟碰到了一起,小丫頭身子一繃,差點將膳盤打翻在地。

  “我來就好。”她忸怩笑了笑,捧著四碗肉菜上了膳桌,“你先吃菜,我再去端飯來。”

  膳盤是一種中間鏤了洞的木板物件,碟碗底部放入洞中固定,上菜之時既怕不燙手也無需擔心碟碗滑動里邊兒的湯汁潑灑出來。至于制式,常見的有八種,紫藤用的便是最最常見的“四喜盤”。顧名思義,這種膳盤是固定放四個碗碟的。

  她這一趟裝了四碗菜,飯自然還得再跑一趟。

  梅遠塵看著桌上的四個菜,緩緩坐下,一時若有所思。

  竹絲雞、筍干燉牛筋、酥礱蘚、醉藍鯛。

  “公子,你怎不動筷子?”見梅遠塵斜倚著膳桌發呆,紫藤柔聲問道,一邊將端來的碗壺緩緩放下。

  兩碗熱白米飯、一壺茶和一壺酒。

  “有酒?”梅遠塵坐正身形,笑問道,“我聞到了酒香。”

  府上窖藏的“紅琥珀”本就醇香,且剛由小火煨過,酒氣早已散開。梅遠塵不算好酒,只是此時心中煩事郁結,聞了酒香,登時激起了酒興。

  “你先吃飯。”紫藤已在他右側坐定,見他伸手來拿酒壺,忙先一步挪開,昂著腦袋道,“吃飽飯喝酒才不傷身。”

  這句話她是從旁人處聽來的,也不知對或不對,但她想,既有這個說法,多半是有道理的。

  梅遠塵也不違逆她的意思,拾起筷子大快朵頤。

  因想著喝酒,嘴里扒拉地也就比平日快了些。紫藤半伏著身子,雙手托腮,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多少有些入了迷。

  “若能留住此時,今生再無憾事。”

  她的神情將一切寫在了臉上,梅遠塵早有察覺,眉頭挑了挑,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可是——知這世上又多一個疼惜自己、憐愛自己之人,不免心生了一股暖意。

  “紫藤,你何時學了做清溪菜?”吃得差不多,梅遠塵放下手中竹筷,笑問道。

  竹絲雞和酥礱蘚都是清溪的特色菜,這筍干燉牛筋及醉藍鯛亦是那邊的地道做法,紫藤自小在都城長大不可能見過,這清溪的烹食之術顯是刻意學的。

  “我不說與你聽。”紫藤雙頰微紅,輕聲嗔道。

  梅遠塵尷尬一笑,也不再去問,瞥了瞥她手邊的酒壺,自然是在詢問她“現在總可以喝酒了罷?”

  紫藤伸手取過酒壺,又從膳桌上翻起兩個茶杯分別在二人面前放定,斟滿了酒,梅遠塵尚未理會過來,她已引頸一口喝盡。

  小丫頭喝完酒便死死抿住嘴,倒像是在跟它斗氣一般。

  梅遠塵亦不多想,右手執杯一飲而盡。

  “你和公主的婚約。”紫藤突然說道,“你和公主的婚約傳開后,我便開始跟人學做清溪菜了。”

  說完,又急急斟上酒,仍是一口喝完。

  她的臉色愈來愈紅,蛾眉輕蹙,顯然熱酒在肚子里燒得她并不好受。

  “紫藤,你沒事罷?”梅遠塵伸出手,又不知該如何,只得手懸半空輕聲問道,“可是喝得太急?”

  二人雖相熟,畢竟男女有別,行止間的規矩不敢輕易逾越。

  “這酒好辣肚子。”紫藤彎下腰,幾乎以面貼著桌子,聲音柔柔傳來。梅遠塵正想笑,又聽她道:“當時公主說,我日后要做你們家的通房丫頭,伺候你的飲食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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