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青陽不知道，在他離開那座小城之后，第五山河在某個時刻還是把目光投向自己懷中的劍。
早在七年前，第五山河就曾暗暗發誓，如果未來還能再重逢，他是說什么都要和古青陽再闖蕩一番的。
這是一個極其美好的愿望。
也是一個轟轟烈烈的理想。
只可惜現實就是現實，人各有命從來都不是一句空口白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要走，一定要走。
七年之后，當第五山河再度見證到古青陽的實力之后，第五山河終于悟到這個道理。
直至動身之前，第五山河才在他自己的內心深處默默地感慨到，原來這就是現實啊……
然而第五山河也不知道，自他轉身決定離開這座城的那一刻，在那家小酒館的門口也有人影佇立。
是那個姑娘，一個侍者。
她僅僅只有第五境的修為，這個修為放在一般的小宗門之中已經是極其強大的強者。
可放在這座城里，即使是擁有這樣的修為也注定翻不起什么風浪。故而，成為侍者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起碼……這樣也能擁有一個穩定的收入來源，可以支持日常的修行資源所需。
然而在此刻，那個姑娘卻是真有一種想要攔住第五山河的沖動。
她有一種預感，第五山河這次離開之后，怕是就再也不會來了。
對于她自己的這種預感，她自己是深信不疑的。
可能是平日里接待客人接待的多了，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所以也就養成了看人識人的毒辣眼光。
可在以往，她對于客人的離開并不會有任何感覺。因為她自己在心里很清楚，那些人就只是酒客。
“酒客——”
直到第五山河漸行漸遠，直到他在她的視野之中化作小黑點，那個姑娘才小聲地發出一聲喃喃自語。
她有些惶恐，有些激動，更有些悲傷……她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了，她只是知道，她不想讓那人離開。
想到最后，第五山河消失了。
她的思緒也開始了無盡無窮的演化，直到最后，她的所有情緒竟然都變成了悲傷和痛苦。
直到轉過身重新走進那扇門的那個瞬間，她才恍然而悟，想清楚了自己對那白衣男子的心意。
可人……已經走了。
在無盡的黯然神傷之中，侍者姑娘默默地回到那座柜臺旁邊，準備開始嶄新一天的生活。
在這個時候，酒館里大醉的酒客遠遠沒蘇醒過來。那忘憂酒的酒力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承受的。
第五山河、幕碑涼還有古青陽。
這三位之所以能夠承受，是因為這三位隨便哪一位都不是普通人，都是極其不凡的存在。
故而，這個姑娘還有很多自由的時間可以支配。反正，前半夜過來喝酒才是這些酒客的習慣。
“他應該是不會再來了吧？”
輕輕擦拭柜臺上的酒壇子，侍者姑娘不由得苦笑一下。她確實是有些悲苦，但更多的還是感到遺憾。
她很清楚，如果剛剛的她可以再勇敢一些，那她應該就不會有這種遺憾的感覺了。
只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呼——”
念及此處，侍者姑娘不由得發出一聲嘆息。她想到這人生大抵就是如此，總是不免要留下一些遺憾。
然而，想著想著，她的目光也落在那酒壇子上了。她突然很想嘗嘗這壇中美酒的味道。
但她也知道，這是不行的。
她是一個侍者，雖說如今的她是完全有能力買下一壇“忘憂”去仔細品味，但她從沒忘記她的身份。
她畢竟是一個侍者，這間小酒館的大小事務還需要她來處理，如果她醉的不成樣子，那就太過分了。
可在此刻，她也是真想試試那傳說中的“一醉解千愁”的滋味。
那個人走了，她突然覺得她的生活少了很多光彩。
然而……就在她漸漸地把她的玉手伸向壇口的時候，一道人影卻是再度出現在她的眼前。
“姑娘——”
“你有沒有看到一枚戒指？”
來人一襲白衣，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相貌也頗為英俊……正是這侍者姑娘前一刻還在想的那個人。
侍者聞言先是一愣，繼而就猛然抬起頭，滿面驚喜之色，以一場灼熱的眼神打量著眼前之人。
“姑娘，你——”
第五山河見這姑娘如此，他那顆心跳動的速度竟也莫名加快許多。這一刻，第五山河也愣在原地。
他可以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他眼前這個姑娘給他的感覺和其他的姑娘給他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的心會加速跳動，正是因為如此。而當他注意到這姑娘看他的眼神時，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那是——”
注意到那雙美眸深處的熾熱，第五山河是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熟悉。他覺得他好像是在哪里見過這眼神。
但具體是在哪里見過，他也確實是忘了。為此他想了片刻，直到片刻之后他才想起一個人。
樊琳瑯，對，就是樊琳瑯。
想當初……樊琳瑯看古青陽的時候，她的眼神就是這樣，看似平淡其實是內藏無盡的灼熱。
那個時候，不單單是他，還有樊琳瑯的親哥樊瑯琊，他們兩個就是再傻也看得出來樊琳瑯的心思。
可……他眼前這又是怎么回事？
他第五山河從未涉足情道，可因為這些年來閱歷豐富，類似的事情也見證了不少，所以養成了眼光。
“難道說，這姑娘她——”
第五山河一邊想著，一邊就把目光投向他眼前的姑娘。他認真地打量著眼前女子，眼神清澈。
這些年來他沒少在這里喝酒，平日里雖是沒與人家多說什么話，可他對這姑娘其實是很有好感的。
這姑娘處事待人都是極好，總是能做到八面玲瓏，可謂是妙極。
第五山河記得……她很愛笑，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在以往喝醉的時候，有那么幾次他也夢到過人家。
這要是換了別人，怕是早就要對人家姑娘生出傾慕之意，然后對這姑娘展開追求了。
可他縱是心中真的有幾分傾慕之意，他也不愿付諸于行動，因為他知道他給不了人家什么。
這些年來，因為受到古青陽的影響，他一直都很向往瘋狂且自在的骨修生活。
他也很渴望像古青陽那樣灑脫。
而且他也一直都很在意他和古青陽之間的約定，故而這些年來他是日日夜夜拼命地練劍，修行劍道。
他之所以會這樣做，就是因為他是想要在未來幫上古青陽幾次，好好地以轟轟烈烈的方式戰上幾回。
他知道他的變化很大。
如果說從前的他就是一個正常的骨修，那么現在的他就是一個執著的瘋子，很偏執，也習慣了堅持。
然而他也是一個男人，縱然是決心不入情道。當一段相互發于本心的感情開始萌芽時，他真能拒絕嗎？
起初，第五山河只是打量著這個姑娘。他會如此，是因為他想要看一看對方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他。
當然，答案是確定的。
他雖是不懂如何才能討女子的歡心，但他從某些女子的眼里看到過和這個姑娘眼里的東西一樣的東西。
比如樊琳瑯，再比如劉心玉。
他記得很清楚，她們看古青陽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于是第五山河猶豫了，他有些茫然無措。
是啊……看不清又如何？
看清了，那又能如何呢？
很多事情的結果都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就比如那個十年之約，再比如那個積攢了七年的愿望。
他堅持追尋很多年的愿望都沒能實現，如今，他從沒有堅持過的想法就一定能成真嗎？
再者說……
以他的條件，就算這姑娘愿意跟他走，他的良心就過得去了？那不是把人家姑娘往火坑里面推嗎？
他可從未想過要做那種混蛋。
然而就在他打量著這個姑娘的時候，這個姑娘卻已經是默默低頭，整張俏臉都紅了個通透。
最紅的地方莫過于她的耳根子。
一時之間，等到第五山河清醒過來的那個瞬間，第五山河自己也不由得大感尷尬。
果然啊，情之一字最是無常也最是玄妙。幾乎所有的骨修都在提防著它，不想去經歷感情。
人們都將它認定是穿腸毒藥。
人們覺得，一個骨修只要是沾染了感情，那這個骨修基本上就算是徹底廢了。
可當感情真的開始爆發時，這人世間又有誰能做到無情無意呢？這樣的人不能說是沒有，只是太少。
古往今來，無盡歲月。
能斬情者，少之又少。
心生如此一念，第五山河不由得默默低頭。他猶豫也彷徨，這還是他第一次被一個女子搞得茫然無措。
若是放在以往，就算是有女子看上他，他也會以合適的方式在合適的時機婉言拒絕。
可這一次是真的不一樣。
他確信……他是喜歡眼前這個姑娘的。一個人可以用嘴騙人，但一個人無法用心來騙人。
他尚且無法用心騙別人，更何況是他自己？故而他茫然無措，因為他是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那個姑娘卻是默默地取出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普通的空間戒指，里面裝的東西卻是他這些年收集的一些東西，是準備送給熟人的禮物。
剛剛同幕碑涼一同出走，本意只是為了幫古青陽打一場大戰，結果沒成想古青陽確實是沒用上他。
再加上幕碑涼順勢離開，他又和古青陽大談心事，這一來二去的他反而是把這枚戒指給忘了。
如果這戒指里面裝的東西只是一些修行資源，那他倒是樂得把東西留給這侍者姑娘。
可問題是……這些東西都是他打算用來送人的禮物，已然算是十分珍貴的東西了。
他深知他的時間有限，故而折返尋物。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回頭倒是給他自己回出來一樁姻緣。
“謝謝。”
猶豫再三之后，第五山河似乎是真的下定某種決心了。他微笑著說了一聲謝謝，隨即就接過戒指。
而后，他就在那姑娘的注視之下毅然轉身，向著這小酒館的門口緩緩走去。他是真的打算離開了！
“你——”
“你這是打算走了嗎？”
眼看著第五山河就這么走了，那姑娘不由得紅了眼眶。時至此刻，她的面色固然是平靜的。
可實際上，她的那顆心卻是已經在隱隱作痛了。她和第五山河之間還是很有默契地。
正如第五山河能發覺她的心意一樣，她也能看得出來，這個讓她傾心的白衣男子也是喜歡她的。
只是不知是因為什么，到頭來這白衣男子居然還是要放棄……
正因如此，她才會有一種不甘心的感覺。
明明……明明只差最后一步了。
只要他肯要她，她就愿意同他一起走，一起離開這里。
到時候，無論是走南闖北經歷風雨寒霜也好，還是被人追殺亡命天涯也罷，她都認了。
可縱然她拿出這樣的勇氣，縱然她把她的勇氣用眼睛表達出來，這個被她看上的家伙居然還是退縮。
眼看著第五山河距離門口越來越近，那姑娘一時氣急，美眸不由得蒙上一層水霧。
她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但她又死死地咬著嘴唇，仿佛是在死命地克制著她自己，就是不讓她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轟！”
同一時刻，在第五山河的內心世界之中，卻是有一道猶如驚雷一般的轟鳴聲響徹在那個世界的深處。
第五山河的意識也被拉入到他自己的內心世界之中去，于是他就在他的內心世界看到了一個人。
黑袍黑發，男身女相。
陰鶩偉岸，帝威蓋世。
是古青陽。
……
在見到古青陽的那一刻，第五山河先是一愣，隨即就是沉默。
盡管他的確是不知道古青陽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但在隱約中，他能猜到……古青陽來這里恐怕就是為了這件事。
果然，就在他沉默的時候，突然現身的古青陽已是清了清嗓子，隨即就平和地開口道：
“第五，想清楚了就去做。”
“我是因為我選擇的那條路，才不得已暫時離開我在乎的人。我不希望你也這樣。”
“你要知道，當一件好東西擺在你的面前而你沒有珍惜時，你就已經錯過了唯一的一次機會。”
“追悔莫及又有什么用呢？”
“人各有路，若這姑娘待你是真心的，我想……你最好還是不要辜負人家。”
“最大的悲哀莫過于心死，有些事情，你不給她做得機會就等同于是殺死了她的心。”
“心，即精神層面的本我。”
“身，即身體層面的本我。”
“若只是為了讓她的身體活著就以殘忍的方式對待她，這未必就是正確的選擇。”
“當然了……方式的選擇權是一直都在你的手里，具體要怎么做，要做什么，就要看你自己的選擇了。”
……
在說完最后一句話之后，古青陽甚至都沒給第五山河回話的機會，就直接消失在他的內心世界里。
第五山河見狀也只能是感到一陣無奈，他很清楚古青陽的意思，他知道古青陽是想要告訴他什么。
可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人啊，身為局外人的時候往往是可以把很多事情看得很透，可一但自己入了局那就是真的完了。
就算是再怎么能看清那些事，真到了那些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之時，人還是會猶豫，會迷茫會不知所措。
現在的第五山河就是這樣。
他也在壓抑他的沖動，他也很想轉身然后拉起那個姑娘的手，告訴她要她做他的道侶。
可他也知道，他要是真的那樣做了，那就是把人家姑娘從平靜的生活里拉到他的生活里。
他的生活是什么呢？
暗無天日的深淵也不過如此啊。
但古青陽說的也有道理……一份真摯的感情已經擺在他的眼前了，難道真的要等失去的時候才去后悔？
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到底有個什么用啊！想到這里，第五山河更是想起古青陽身邊的那些女子。
昔時昔日，古青陽為那些女子做過的事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對于古青陽很有女人緣這件事，他起初確實是不解的。
可隨著時間逝去，隨著古青陽一次次出于本心去做事。漸漸地，他就明白了一切。
他發現，古青陽會招女人喜歡的原因其實并不復雜，是真的簡單，那就是用真心換真心。
無論是對最開始的樊琳瑯，還是后來的劉心玉、楚繡薇，古青陽對誰不是真心相救？
可又因為古青陽只是把她們當成是妹妹，當成是故人之后，當成是萍水相逢之友。
所以，到最后，她們的人固然是平平安安。可她們的心，卻是在不知不覺中再不復往日的光彩。
難道，他第五山河也要這個姑娘像樊琳瑯她們那樣傷心嗎？
想到這里，第五山河停住身體不再前行。
他停頓了片刻，然后就猛然轉身來到那姑娘的面前。
他這才發現，對方已然是在無聲無息之中哭成淚人。那梨花帶雨的模樣，讓他心生憐惜。
“我要去很多地方，很危險。”
第五山河說。
“我不怕。”
姑娘開口，眼神倔強。
“跟著我，沒有好日子過的。”
第五山河又說。
“我愿意。”
姑娘再開口，眼神依舊倔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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