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燈花笑 > 第九十二章 折丹桂

  夜漸漸深了。

  城南清河街頭,寶馬香車競駐爭馳,坊市紅樓間蕭鼓弦樂徹夜不絕,十五的夜萬戶千門家家夜宴,落月橋上橋下兩輪圓月,一輪天上,一輪水中,把個盛京城照得花光月色,光彩爭華。

  滿城行歌酒興中,文郡王府的某一處院落里卻格外幽冷清寂。

  屋中銀釭點著朦朧火光,床榻換了干凈的被褥,被刀鋒割破的云羅紗帳已經換成干凈的青紗帳縵,帳縵輕柔,將榻上人和氣息一并輕柔包裹進去。

  裴云姝生產過后虛弱得很,已累得睡著了。初生女嬰被奶娘喂過一點奶汁,小臉皺巴巴像只細弱初生小猴,縮在襁褓中,緊緊依偎著母親。

  她所中“小兒愁”尚未全解,然而在毒性還未全蔓延開時催產,到底給這小女孩搶回了一絲生機。蕓娘說小兒愁無解,是中毒至深的小兒愁無解,還好,還不算太晚。

  但她眼下又還太小,不能用猛藥,只能好好養著,待慢慢將余毒從體內除去。

  裴云姝母女暫且沒什么危險了,王府下人們匆匆清理屋中狼藉,陸瞳坐在角落桌前,拿紙筆低頭思索解毒方子。

  屋中安靜,不時有婢女低聲問陸瞳煎藥的禁忌,銀箏已先回了醫館,裴云暎的手下送她回去的。今日事發突然,沒人告知杜長卿出了何事,他若腦子轉不過彎兒,舍不得仁和店高價定下的那桌酒席,和阿城一直在店里等至夜深等出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了。

  燈火昏昧,陸瞳提筆,在紙上寫下幾字,又微蹙眉頭將方才寫的劃去。原就潦草的字跡被涂抹,漸漸暈開模糊的墨痕,像窗外夜色里亂糟糟的星。

  今晚是中秋夜,她恍然記起。

  眼前的墨字變得更加朦膿,又像是倏爾有了生命,發出些笑鬧嘈雜聲,那些聲音盤旋著在她耳邊絮絮低語,慢慢勾勒出常武縣漆黑的小路。

  小路門口的雜石被清理過,又用石板鋪得很平,縫隙間覆滿絨綠苔蘚,一點昏黃燈光從小路盡頭的木窗間透了出來,投在她身上,在青石板地映出一道長長的、舊時的影子。

  她在屋門前站定,從里隱隱傳來闔家歡笑的嬉笑,陸瞳猶豫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母親正在門口準備祭月的香,院子里傳來陸柔和陸謙說話聲,她順著廊下走,看見院中石桌上鋪了粗布,粗布上擺滿了夜市上買來的蜜煎和絨線。陸柔正往石桌上端新鮮瓜果,陸謙則把盛著各種月團的大瓷盤往上擺。

  “奶酥油松仁餡兒、奶酥油棗餡兒,香油果餡兒,奶酥油澄沙餡兒……”陸謙仰頭長嘆,“都這么甜,娘倒也不必全按小妹的口味做月團。”

  陸柔抿唇一笑:“你可以只吃皮,餡兒留給瞳瞳。”

  “還喂她餡兒呢,”少年翻了個白眼,“再多吃點糖,新做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父親從屋里走出來,展袖撫須道:“今夜十五,為父從書院得了幅《月色秋聲圖》,恰好考考你們,你們三人,各賦詩一首,待祭月結束寫下,寫不出來的要罰。”

  話音剛落,一旁就有不滿的聲音傳來:“爹,怎么十五還要作詩?我不做,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這聲音清亮驕縱,尚帶一絲稚氣,卻叫陸瞳怔了一怔。

  從屋里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件半新的蔥黃薄襖,下面素裙,雙鬟邊各簪一朵烏金紙剪的蝴蝶,她人也像只鮮蝴蝶,一眨眼飛進院子里,一張元宵般的圓團臉因生氣生出些紅暈,震得鬢邊兩只黃蝴蝶顫巍巍地扇動。

  “陸三!”父親氣得臉紅,“姑娘家成日亂竄,成何體統!”

  “今日十五,我才不管。”小姑娘一扭身,飛地竄到母親身后,“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不行!”

  小姑娘跺腳:“偏要!”

  陸瞳久久凝著躲在母親背后有恃無恐的女童,那張鮮嫩小臉上的笑容如此鮮活靈動,讓她一時看得有些恍惚。

  那是從前的她自己,又陌生得讓她覺得像是另一個人。

  五六歲的陸瞳從她身邊跑過,像一縷抓不住的風,她下意識順著女孩疾跑的影子望去,卻見那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后,一臉驚疑地望著她:“你是誰?”

  “我是……誰?”她喃喃重復。

  月色漸漸被陰云遮蔽,不復明亮,她往日的家人們站在一處,望著她的目光復雜交織懷疑,如看一個突然闖入的危險陌生人。

  陸柔將小陸瞳緊緊摟在懷里,陸謙望著她,驚疑喊道:“血!”

  于是陸瞳低頭。

  她的手不知何時浸滿鮮血,那些粘膩泛著腥稠的血一滴滴從她指尖淌下來,無窮無盡似的,在地上形成一攤小小的血泊。

  她茫然看著眼前。

  對了,她殺過人,她雙手染血。

  她不再是陸家那個被保護的、無憂無慮的三姑娘,不再是家人心中寵愛的掌中珠。從她殺人那一刻起,就早已再回不去。

  有人喚她名字,語調溫柔而慈愛。

  “小十七。”

  她霍然回頭,蕓娘站在她身后,桃紅小襖上柿蒂紋折紙花刻絲艷麗,手里捧著一碗褐色湯藥,對她含笑招了招手。

  “過來。”

  寒風從窗隙吹來,桌上燭火晃了幾晃。

  陸瞳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醒來。

  沒有常武縣陸家的院子,沒有十五院落中的祭月,沒有爹娘兄姊,也沒有蕓娘。

  遠處是垂下的青色簾帳,屋子熱鬧而溫暖,這里不是常武縣,是文郡王妃裴云姝的寢屋。

  只是個夢……

  昏黃燭色像層淺色的紗,柔柔披在她身上,她呆呆坐著,聽見身邊有人叫她:“陸大夫。”

  陸瞳茫然抬眸。

  桌前,裴云暎瞧見她的神情,輕輕一怔。

  夜已經很深,裴云姝母女暫時脫離險境,院子里的下人們忙碌著,裴云暎打算尋陸瞳問裴云姝的情況,一進屋,就看見陸瞳坐在屋中角落的桌前,低頭正在打盹。

  她一早來的文郡王府,聽說原本只是替孟惜顏送藥茶,卻誤打誤撞留下,整整忙了一日,應該是疲乏至極,才會坐著睡著。

  他繞過小幾,打算拿條薄毯給陸瞳披上,一眼卻瞧見陸瞳眉心皺得很緊,還未等他反應,像是察覺了有人靠近,陸瞳就睜開了眼睛。

  大概是剛從夢中醒來還不甚清醒,她的目光沒有往日冷靜與防備,看起來渙散又恍惚,仿佛一尊布滿裂痕的瓷瓶,下一刻就會倏然破碎。

  裴云暎眸色微動。

  頓了頓,他開口:“沒事吧?”

  聞言,陸瞳眼底的恍惚之色迅速褪去,神情重新變得清明,看向他搖了搖頭。

  “姐姐睡了。”裴云暎看一眼床榻的方向,壓低聲音對陸瞳開口:“去外面吃點東西?”

  他這么一提醒,陸瞳適才覺得自己腹中空空,一日都未曾用飯,遂收拾好桌上紙筆,隨裴云暎一起走出屋門。

  已是亥時末,庭院中月色流轉,小院桂花樹下,石桌上擺了些瓜果。郡王府園林一向花盛,金桂、銀桂、丹桂……一陣風來,花粒簌簌落下,滿院花氣襲人。

  就在這桂枝芬芳里,陸瞳坐了下來。

  裴云暎跟著在她對面坐下,桌上擺了個雕紅漆海棠花茶盤,里頭盛著六只小巧月團。一罐桂花糖,一碟桂花蒸新栗粉糕,還有幾碗元宵,盛在蓮紋青花小碗里。

  他提起瓷壺倒茶,邊道:“太晚了,茶點潦草,陸大夫湊合一下。”

  陸瞳道了一聲“多謝”,伸手將一小碗元宵端到自己跟前,拿銀勺送進嘴里。

  元宵煮的軟糯,里頭放了桂花核桃,又香又甜,熱食下肚,身子也暖和起來。

  他見陸瞳吃得香甜,笑了笑,把青花茶盅推往陸瞳跟前。

  陸瞳看了一眼杯中。

  裴云暎道:“不是酒,丹桂茶露而已。”

  陸瞳沒喝過,聞言淺淺嘗了一口,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和茶香。

  月朗風清,燭火昏蒙,院落里沒有別人,只有墻外遠遠飄來坊間琴瑟,琴音飄過燈火通明的青樓畫閣,飄過羅琦飄香的天街游苑,飄過幽坊小巷,飄過深宅紅墻,漸漸飄進這月下的桂花陰里來。

  陸瞳凝神聽了一會兒,只覺琴音嗚咽凄涼,在這團圓佳節中,卻生皓月難圓,人生最苦惟聚散之感。

  她微微蹙眉,一抬眸,卻對上裴云暎若有所思的目光。

  見她看來,他便笑了笑:“這是《廣寒游》中《折丹桂》一節。”

  陸瞳不言。

  家里書籍很多,卻沒有琴,一方好琴是很貴的。陸柔喜歡彈琴,爹娘攢了些銀子給她買了把舊琴。

  陸柔琴彈得好,生得又美,總有些暗戀佳人的少年大半夜蹲在陸家門外街上聽佳人撫琴,隔壁賣瓜子小哥時常夜里收攤時被圍作一堆的少年們嚇到,后來那琴就賣掉了——街坊們怨氣太深。

  “聽說陸大夫是蘇南人?”說話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裴云暎含笑望著她:“陸大夫從前是怎么過中秋的?”

  她收回思緒,回答得很冷淡:“從前不過中秋。”

  這話倒并非說謊。至少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和每一日的月亮沒什么不同。

  聽她如此敷衍回答,裴云暎嘆了口氣,望著她的目光半是真心半是調侃,“陸大夫不必對我如此防備,至少今夜,我們應該不是敵人。”

  她剛剛救了他姐姐和外甥女,短時間內,他確實不會對她翻臉。

  陸瞳平靜抬眸,注視著眼前人。

  夜風靜寂,滿庭月色給年輕人緋色公服鍍上一層銀霜,襯得他那張眉骨英氣的臉越發俊美奪人。

  他聲音清冽,笑容明朗,一看就家教良好,極有分寸,待人又客氣親切,哪怕當初懷疑自己殺人咄咄逼人時,也掛著笑意,好似沒心沒肺。

  但陸瞳卻想起不久前,在裴云姝榻前透過云羅帳縫隙,他出鞘的那把銀色長刀。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裴云暎如此冷漠的一面。

  一直以來,他高高在上,胸有成竹,像個沒有破綻的難題橫在人面前,讓人無從下手。然而在那一刻,她窺見了這難題藏在深處的破綻,或者說軟肋。

  裴云姝就是他的軟肋。

  他的軟肋,是家人。

  見她一直沉默,裴云暎打量她一眼,“怎么不說話?”

  陸瞳淡道:“裴大人想說什么?”

  裴云暎想了想,放下手中杯盞,看著她。

  桂花陰下,石桌上燈色朦朧,他望著她的漆黑眸瞳映了明亮月色,沒了試探與傲氣,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疏朗。

  他道:“多謝。”

  語氣鄭重。

  陸瞳微微一怔。

  雖與裴云暎打交道的時候不多,但她自認也算對裴云暎略有了解。如他們這般簪纓門第的貴公子,親切不過是顯示他們教養的一層面具,所謂的客氣是疏離,有禮是傲慢。

  但這一刻,他的道謝顯出幾分真心,或許是因為,裴云姝母女對他來說果然很重要。

  有軟肋的人,總是可以對付的。

  她心中這般想著,聽見裴云暎道:“多謝你今日出手相救,說實話,”他低頭看著面前杯盞,笑了一下,“還以為你不會救呢。”

  陸瞳心中輕哂。

  在裴云暎眼里,她殺人、栽贓、嫁禍,居心叵測手段歹毒,要他相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活菩薩,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用銀勺攪一攪面前的小碗里的元宵,回道:“本來是不打算救的。”

  裴云暎挑眉:“那又為何改變了主意?”

  陸瞳微微一笑,抬頭直視著他的眼。

  “因為,不救的話,就沒機會讓裴大人欠我一個人情了。”

  此話一出,裴云暎一愣。

  一陣風吹來,滿樹桂葉簌簌作響,夜風夾雜著金色花雨紛紛落下,落了人滿身芬芳。

  似乎也是在某個午后的清河街,典鋪前,年輕的指揮使替錢袋窘迫的女大夫付了花簪銀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意味不明。

  “因為,說了的話,就沒機會讓陸大夫欠我一個人情了。”

  不過幾月間,她就將這句原話奉還,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記仇。

  年輕人“嘖”了一聲,提醒道:“話不能這么說,算上寶香樓那次,我也算救你兩回了。”

  “哦?”陸瞳毫無感激:“可我今日是因為救王妃才陷入危險。再者,我一介平人。命可不如郡王妃母女值錢,算起來,還是大人欠我的人情更多。”

  她說起性命貴賤時,雖語氣平靜,眸中卻掩不住一絲厭憎。

  裴云暎眉眼一動,笑著調侃:“誰說的,陸大夫是大夫,怎么眼里性命還有高低貴賤之分?”

  “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郡王妃是被人服侍的,我是服侍人的,這就是貴賤區別。”

  他笑意淡了些:“這么俗氣?”

  “窮人一向俗氣。”

  他點頭,身子往前探了一分,黑眸定定盯著陸瞳,彎了彎唇。

  “從來都是壞人裝成好人,怎么陸大夫還反其道而行之?”

  陸瞳心中一跳。

  他明亮黑眸仿佛能看穿她心底一切,唇角梨渦在月色下若隱若現,月色流轉間,極是動人。

  陸瞳垂下眼簾。

  他長得真好看,但是沒用,長得好看的藥物可以用來煉毒,長得好看的男人……也就僅僅是好看而已。

  裴云暎也在看陸瞳。

  夜深花睡,明月可人,女子坐在溶溶燈色里,她生得美麗,比起盛京女子的明艷,更多是江南美人的纖巧,身姿單薄輕盈,好似一陣風就能吹散般羸弱。

  她身上那件半舊的藻紋繡花藍布裙上沾染了些血漬,那是方才接生時候弄上的,袖口有磨損的痕跡。一頭烏鴉鴉頭發斜梳成辮——大約是為了制藥方便,此刻有些蓬亂,鬢邊那朵藍雀絨花還是第一次在寶香樓見面時她戴的那朵,絨花曾浸過血,洗得不怎么干凈。但在這月色下被模糊得看不清楚,倒顯得她獨自坐著,格外寂寞似的。

  裴云暎眸色微動。

  她看起來很儉省,雖然之前他和段小宴說陸瞳的衣料花用漲了不少,但不得不承認,大多數時候,她都穿著舊衣。也從不用任何首飾,素凈的不像十七八歲的姑娘。

  然而仁心醫館這半年分明進項很多。

  月光透過參差樹影落在石桌上,夜很長,黎明還早。

  他喝口茶,笑道:“好吧,陸大夫想要多少診銀?”

  陸瞳沒說話。

  裴云暎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半晌,陸瞳說話了。

  她說:“裴大人,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

  “什么交易?”

  “我救了王妃母女,兩條命,一條還你寶香樓下救命之恩,另一條,望春山的事,你當沒發生,先前誤會一筆勾銷。”陸瞳神情平靜。

  短時間里,她不想和殿前司有太多糾葛。此人實在難纏,除掉他難免惹人懷疑,不過,看他對裴云姝如此上心,至少在裴云姝這件事上,他總欠她個人情。

  似沒料到陸瞳的條件居然是這個,裴云暎怔了一下,隨即輕笑起來,盯著她的目光有些微妙:“怎么不提柯大老爺?陸大夫,你想蒙混過關?”

  陸瞳心中一動,他果然猜到了。

  她淡淡一笑:“你有證據嗎?”

  年輕人嘆氣:“沒有。”

  他搖頭笑了笑:“成交,你與他有何私怨我不管。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不過下一次,我不會包庇你。”

  陸瞳有點意外,還以為他會試探一番,沒想到他如此爽快就答應了,倒顯得她有些小人之心。

  她便從碟子里撿了塊月團吃,月團是她從前最喜歡的奶酥油松仁餡兒,香甜得有些發膩。她慢慢吃著,對面裴云暎瞧著她吃,突然問:“陸大夫,你師承何人?”

  陸瞳一頓。

  裴云暎低頭看著桌上雕紅漆海棠花茶盤里剩下的月團,“你說我外甥女所中之毒當下難以化解,若尊師出手……”

  這話裴云姝也曾問過她,陸瞳道:“家師已喪逝。”

  裴云暎剩下的話便咽了回去。

  陸瞳想了想,“我會努力為小小姐解毒,裴大人可以暫時放心。”

  這話像是認真的承諾,與她素日里謊話信手拈來的平淡不同。

  裴云暎笑了一下。

  其實算他多心,醫官院那么多醫官來來去去,唯有陸瞳一人發現裴云姝中毒真相,至少在盛京,她的醫術不容小覷。

  不覺更闌,墻外笙歌不絕,凄凄笛音里,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桂樹婆娑的長影中,流光照得女子如月宮里不食人間煙火的嫦娥。

  嫦娥不食人間煙火,卻獨獨嗜甜。

  裴云暎見陸瞳又拿起一塊桂花蒸栗粉糕,不覺失笑,有風吹來,吹得陸瞳鬢發拂動,他目光一頓,忽地凝滯下來。

  女子白皙的臉上,耳下有一道極淺的血痕,應當是剛才屋中打斗時為刀風所傷,仿佛玉白的瓷瓶突兀有了一道裂口,刺眼得很。方才被她耳邊碎發遮住,此時才露了出來。

  他遲疑一下:“你的傷……”

  陸瞳隨手摸了一下,道:“沒關系,回去用藥就好了。”

  她這么一說,裴云暎便又記起初次相見時寶香樓下,那時她被挾持,頸間受傷流血,他難得好心送她一瓶去疤藥,轉手就被她留在胭脂鋪,瞧也不瞧一眼。

  冷漠得很。

  這般想著,他的目光就落在陸瞳鬢邊那朵藍雀絨花上。

  那朵藍雀絨花背后三根銀針尖銳鋒利,勝過尋常暗器。他又想起自己午后趕至裴云姝寢屋里看到的那個護衛尸體,周圍花瓶碎了一地,后來芳姿與他說起當時情況,語氣里都是不可置信,儼然被這柔弱女大夫下手狠絕震得不輕。

  裴云暎漫不經心地想著,其實就算當時他沒趕到,陸瞳也未必會吃虧。她的絨花花針著實鋒利,她從來都不是什么坐以待斃之人。

  琴音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院中月光和著桂香落了滿身,陸瞳抬起眼,對上的就是裴云暎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眸子在燈下漆黑發亮,緋色公服穿在他身上少了一點嚴肅,多了幾分風流氣,格外俊美非凡。

  長天似水,這樣的好景良夜,冷桂、淡茶、琴音、燈燭,月下庭院對飲的的兩人,烏衣子弟神采英拔,年輕醫女柳弱花嬌,倒顯得他們如一雙相識已久的故人。

  陸瞳道:“王妃所中之毒,乃日積長久所致,此毒隱蔽,下毒之人勢必藏在府上。大人難道就這么算了?”

  他目光微微一動,隨即挑眉笑道:“陸大夫有何指教?”

  陸瞳拿起桌上瓷壺,給自己斟了杯茶露,對著裴云暎舉杯至眼前。

  她淡淡開口:“殿帥,我送您一件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