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半握拳,抵住額角,“馬上是母親的忌日,否則我沒興趣回來。”
“夫人是梁董的原配妻子,梁家本該屬于您,二公子和三公子充其量繼承一些您瞧不上眼的家產。”司機從后視鏡內瞟男人,“您回來,那兩房要寢食難安了。方姐說,姚文姬癌癥晚期,梁董顧念夫妻情分,接她回老宅養病了。”
男人面色平常,不怎么當回事,“是嗎。”
“姚文姬的胃口比紀席蘭貪得多,她當初可是懷了孕嫁進梁家的,畢竟夫人剛離世半年,梁董沒打算這么快續娶,但她的肚子拖不得。”
車駛入一扇氣派非凡的金色鐵門,與此同時,何桑也付完車費,從貴賓通道去往私密的麓山酒店。
經理正在門口等她,“梁先生不在這里。”他開窗,指著對面的觀景湖,“在2號院。”
梁紀深并沒告訴她改地方了,有昨晚遇襲的前車之鑒,何桑很警惕,“我聯系不到他。”
經理笑,“踏入湖心亭會屏蔽所有通訊工具,您打不通梁先生的電話。”
竹苑的餐廳一院一戶,包一天三十萬,達官顯貴的酒局飯局最注重隱蔽性,拍照和錄音是大忌諱,設施稍有漏洞,也籠絡不住各界的大佬。
何桑從房間出來,樓下是通往湖心亭的擺渡船,一共有六艘,往來接客,送客。
這會兒只剩一艘,也要開船了,甲板上站著一名男客,背影孤零零的,很斯文,或許是衣服的緣故,制服款式的西裝大衣,挺括而板正,使他在斯文之余,透著淡淡的端正與英氣。
十分特殊,罕有。
何桑一把拽住纜繩,“先生!沒有船了,能捎上我嗎?”
男人像沒聽見,一手插在長褲的側兜,一手敞了敞大衣領。
何桑生怕他嫌繞路麻煩,拒絕自己,“我去2號院,先送你,再送我。”她凍得直哆嗦,“我進船艙里避避風,天氣太冷了。”
男人身型明顯動了一下,聲音低醇溫厚,“上來吧。”
她跳到甲板,船一陣東搖西擺,瞬間失了平衡,往船艙里倒。千鈞一發之際,男人扯住何桑外套的腰帶,他個子高,臂長腿長,腰部的定力驚人,一拉一托,扶穩了她。
何桑抓住桅桿,感激道謝。
男人自始至終不曾看她一眼,亦沒回應她的謝意。
操控擺渡船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伯伯,何桑湊上前,“他在幾號院?”
“都在2號。”
她不可思議,望著男人,“你也去2號院?”
男人佇立在船尾,依然背對她,湖上的風越來越大,吹開他衣擺的一角,何桑隱約猜到他的身份了,安靜落座。
到達湖心亭,男人沉默經過她,先一步上岸。
果然,竹苑的老總親自迎接他,“梁秘書長大駕光臨,竹苑蓬蓽生輝。”
他脫掉大衣,交給侍者,在老總的引領下邁進院門。
何桑腦海回憶起黎珍那句,“梁家的男人,個頂個的風姿出眾,爍爍發光。”
梁璟的氣質,的確有縱橫外交界的風采,力戰群雄的穩重。
前面一隊人馬走出十余米,梁璟倏而停住,附耳交待老板,老板扭頭張望,也應和了兩句,緊接著,男人獨自進入雅間。
老板往回迎何桑,“何小姐,是2號院的客人?”
“是。”
“跟梁秘書長一起?”
“不。”她立馬解釋,“是梁三公子。”
老板好心提醒,“今晚是梁家給梁秘書舉行的接風宴。”
何桑頓時懵住,雖然她去過梁家了,也和梁延章同過桌,可梁璟是何等人物,省里都要巴結他,這種他作主角的正式家宴,沒名分的女人是萬萬不夠格入席的。
何桑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可打道回府總歸正確,“是我記差了。”
話音剛落,門從里面拉開,梁遲徽恰好發現了走廊上的何桑,“何小姐。”
她步伐一滯。
雅間內燈火通明,梁延章和梁璟分坐兩個主位,紀席蘭居左一,梁遲徽居右一,在紀席蘭的左邊,是梁紀深。
他不露聲色擰了下眉,紀席蘭笑容也戛然而止。
“梁董,梁太太。”
何桑禮數周到,依次招呼。
輪到梁璟時,她猶豫如何稱呼,是梁秘書長還是梁大公子,梁遲徽主動向她介紹,“我和紀深的大哥梁璟,何小姐隨意稱呼。”
她挪了一小步,面向梁璟,“梁——”
“我們認識。”梁璟打斷她,“一個小時前,她的一位朋友追尾了我的車。”
說罷,他先側過頭,“話劇院的何桑。”
她先是錯愕,又恍然大悟,“是你?”
梁璟非常不愛笑,哪怕是應付女人的客套場面,他也莊重,笑紋極少。
“原來何小姐比我們更早和大哥碰面。”梁遲徽打趣,“倒是和梁家有緣分。”
梁延章含笑,“用晚餐了嗎。”
何桑下意識抬眸,梁紀深此時眼瞼低垂,摩挲著一只陶瓷碗。
跟了他一年,也算默契,何桑明白他在暗示自己出去。
她編了個謊,“我和朋友在麓山酒店定了自助餐。”
“麓山的自助餐七點開宴。”梁遲徽抬腕看表,“現在六點半,不如退掉,留在這邊。”
“老鼠斑和藍龍蝦是竹苑的招牌菜,菜單不常有,你坐下嘗嘗。”梁延章打手勢,侍者立刻搬了椅子放在何桑的身后。
紀席蘭相當有眼色,有道行降服梁延章三十年,女人中的人精,她起身,“和我換個位置吧,屋里太熱,我要喘不過氣了,我守著門,透透氣。”
梁延章笑著看了她一眼,“上了歲數,比年輕時候反而事多了。”
她嗔怨,“你的意思是我不年輕了?”
“比我自然是年輕。”
“比年輕的小姑娘啊,我是老了。”紀席蘭走到何桑跟前,眼神在她臉上,卻對侍者說,“搬椅子。”
何桑制止侍者,“梁太太,我哪有資格參加梁家的家宴,您折煞我了。”
紀席蘭在富太圈練就了一身逢場作戲的本事,她表面驚訝,實際是戳梁璟的軟肋,激起他的反感,“延章,我近距離觀察她,她嘴唇和臉型真有翁瓊姐的神韻,怪不得你看她演的馮程程會如此想念翁瓊姐。”
梁延章叫梁璟,“她和你母親演過同樣的角色,穿過同一款月牙白的旗袍。”
“我不認為。”梁璟語氣干脆,“您若是緬懷母親,每年忌日,生日,清明節,盡管光明正大緬懷祭拜她,何必睹人思人。”
被撅了顏面,梁延章表情不太好。
這話題也終止。
梁璟徹底將其樂融融的氣氛攪垮,梁延章沒心思再留何桑,任由她走了。
入夜,天色完全黑下來,梁紀深從湖心亭趕回。
羊絨大衣沾著冰冰涼涼的露水,他站在玄關拂落,“你怎么過去了。”
何桑遞給他一杯茶,打開急救藥箱,“不是你通知經理讓我去嗎?”
男人解著襯衫,指尖停在最后一粒紐扣,旋即走向座機,撥內線,吩咐那邊,“我要見李淼。”
片刻,門外傳來腳步聲。
梁紀深雙腿交疊,叩在沙發扶手,有一搭無一搭地敲節拍,“二哥。”
何桑詫異,打量那堵門。
梁遲徽推門進來,唇角挑著笑意,“你很聰明。”
“除了二哥,誰有膽量收買李淼,擅自動我的人。”他不疾不徐撩眼皮,“你手伸得太長,惹惱了我,我會剁了它。”
梁遲徽也坐在沙發上,“父親欣賞何小姐,她既然在竹苑,去一趟也無妨。”
“二哥要盡孝討好父親,送你自己的人,不要打何桑的主意。”梁紀深面目發了狠,毫不留情,“我不喜歡任何人違背我,算計我。”
“看來你是新歡舊愛兩不辜負。”梁遲徽耐人尋味笑,“父親做不了大哥的主,我與你卻要服從他的安排。紀深,你自己掂量,二哥是為你好。”
何桑攥著藥瓶,對上梁遲徽探究的目光,他定格在她手中的藥布,“何小姐受傷了?”
她脊梁一陣發寒,都說梁家的三公子骨頭硬,野,寡言桀驁,那么二公子便是溫潤如玉,性情平和。
何桑與梁遲徽不過幾面之緣,眼下這一幕,她只覺得他高深莫測,笑里藏刀。
她望向梁紀深,后者鎮靜從容,她笑了笑,“在劇院彩排不小心摔了一跤。”
梁遲徽點了點頭,收回目光,“不打擾你們了。”
等他離開房間,何桑問,“梁總讓你掂量什么?”
梁紀深默不作聲,神色沉沉黯黯。
何桑褪下他的襯衣,背后凝固了觸目驚心的一片紅,最嚴重的部位被鮮血浸泡得幾乎要潰爛,“你傷口裂開了。”她拿鑷子夾著棉球擦拭清潔,“你睡覺蹭得嗎?”
他閑閑懶懶地,不太擱心上,“后面壓了一下。”
何桑奇怪,磨破的面積太大,像覆蓋上去碾開的,“自己壓的?”
梁紀深這次沒出聲。
她恍惚了一秒,心口硌疼。
為了陪宋禾,他連養傷也不顧了,“她不知道你有傷嗎?反復撕裂會化膿發炎。”
他嗯了聲。
“那個撞我車的人,你找了嗎。”
藥水的燒灼感滲入皮肉,他痛也一動不動,盯著不遠處的臺燈,“在找。”
何桑察覺他的敷衍,“為什么不報警找?”
她想到涉及了紀席蘭,只一霎的懷疑,自己便否決。
紀席蘭當年逼得宋禾割腕,都沒直接動手,相較自己,她更膈應宋禾,宋禾可是導致梁紀深和梁家賭氣五年的禍根。
何桑心事重重包扎完,把藥和紗布塞回藥箱,梁紀深凝視著她,她頭發又長了些許,披散在肩頭,傾瀉而下。
不聲不響時,嬌弱乖巧,偶爾有點脾氣,清冷倔強。
無論哪一面,皆是她的風情。
梁紀深喉結上下滾動,極力壓制情緒,微啞的嗓音,“我不過來了。”
何桑沒多想,“那誰給你涂藥,程秘書能行嗎?”
“不只是上藥。”他頓了頓,“我以后都不過來了。”
她還彎著腰整理,動作猝然僵住。
如一個世紀漫長的死寂,何桑晦澀答應,“好。”
“你先住在這。”梁紀深肩膀繃得緊,胸廓也起伏不定,“麓山安全,開春再搬,房子可以慢慢找。”
她手從他身體一厘厘抽離,他也感受到那一絲柔軟漸漸消失。
“我問你一個問題。”
何桑吸氣,“你是不是清楚是誰了。”
梁紀深要挖一個人易如反掌,他一直拖,證明不想挖。
“是宋禾對嗎。”她情不自禁戰栗,牙齒也磕磕絆絆,“所以你不愿追究,你命令程洵對外封鎖這件事,瞞著我,也瞞著梁家。”
何桑眼淚猶如斷了線,滑了一行,又一行,“如果這些傷全部在我身上呢,是剮了我的肉呢?你扛得住這份痛,因為你要保護宋禾。”何桑脖頸通紅,聲嘶力竭,“我扛得住嗎?她不是在鬧著玩,她目的是害我,毀掉我,甚至要我的命。”
她眼尾翹,且是標志的杏核型,嫵媚中帶幼態,哭泣泛紅格外的惹人心軟憐惜。
像是堵著巨石,梁紀深胸膛悶鈍,“她不會。”
何桑的呼吸都輕了,輕得茫然無助,“不會什么。”
“小禾不會要你命。”
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何桑笑中是淚,“非要我真的出意外,你才后悔自己放任她,護著她嗎?”
“何桑。”梁紀深忽然喊她的名字,她等待著,卻遲遲沒有下文。
“她是幕后主謀,你還查下去嗎。”何桑固執逼個答案。
男人摸煙盒,咬出一支,翻遍全身也沒翻到打火機,遺落在2號院了。
他抬頭,何桑那雙堅定清澈的眼睛,委屈又陌生的光,勾得他莫名焦躁,手腕發力甩出煙盒,砸在門板,砸得癟了。
何桑一抖,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不停下墜,墜入深淵。
他已經給出答案。
梁紀深這個人,好的時候,當真好。
硬朗漢子的三分柔情,溫存體貼得掐出水。
壞的時候,決絕的時候,一切都灰飛煙滅,剜心刺骨。
何桑體驗過他的好,也體驗過他的壞。
好有多沉溺,壞就有多崩潰。
她抹掉眼淚,凄然一笑,“我明白了。”
何桑轉身跑出門,在樓梯口,倉皇撞進一個男人的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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