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下城的百姓有些瘋狂,瘋狂到滿城男女不論老幼都在護城河邊。
河水懸空的時候不敢過來看熱鬧,生怕殃及池魚,但河水一落下,人群的好奇心再也壓抑不住。
平日里說書的先生和江湖行走的人物總會說陸地神仙如何如何了得,但大部分人都只能道聽途說,從來沒親眼見過。
今日親眼所見,再也不敢有半點懷疑。
城門處,城墻外,人山人海擠的水泄不通,盯著恢復原狀的河水,嘖嘖稱奇。想不通這河水到底是怎么被弄到天上去的。
擁擠的人群堵住城門,即便有官軍維持秩序,還是無法讓人從城門走進走出。
這樣的情況下,全速趕來的徐子東一行人被堵在外面,根本進不去。
如此一來,本不愿張揚的幾人只能施展本事,打算飛入城中。
可朝廷有朝廷的規矩,一州一道的城池或許拿隨便飛躍城墻的江湖人沒有太多辦法,但作為大齊國都的歷下城卻有的是辦法教江湖人守規矩。
想飛?弓箭,床弩伺候。
行走江湖的第一條準則就是不要飛躍城墻,這是大新李肆定下的鐵律,江湖人決不可越雷池。
只有在朝中報備,得到朝廷允許的武夫,才能帶著朝廷賜下的信物,飛躍城墻。
這條鐵律在大新覆沒之后也沒有消失,而是被天下七國繼承。
在這大齊境內,能在歷下城飛來飛去的,只有姜城安,張繡,王千陽,中原四人,其余的就算是武當掌教張離人都沒這資格。
小不二刀剛剛飛身而起,城墻上百十張上弦的床弩便瞄準他,要不是他反應迅速,趕在弩箭射出之前落回地面,指不定會被那號稱百步飛劍的床弩射成刺猬。
飛進去行不通,那就只能走城門,可男男女女擠在那里,連吊橋上都站滿人,強行為之,難免會傷到百姓,也不知要把多少百姓擠入河中。
人群嘰嘰喳喳的聲音令徐子東煩躁異常,懷中徐飛將的尸體已經僵硬,他卻被這些普通人攔在這里,沒法去尋姜浩言。
臉色難看的等了將近一炷香,見人群還沒有散去的意思,徐子東再也等不住,抱著爺爺的尸體開始硬闖。
內勁前突,將吊橋上的人往左右分開,分出一條足夠他通過的路。
這一分,兩邊的人開始往河中掉,頃刻間便有十幾人落水。
擠過吊橋之后,城門處更加擁擠,徐子東故技重施,強行分開人群。
這一次,外圍沒有河讓人掉,只能被擠向城墻。
混亂間有人摔倒,卻因為人數太多沒人管得著。
徐子東的內勁極重,壓迫著人往兩邊退,再加兩邊的城墻堵住退路,這邊退,那邊無處可退,中間摔倒的人越來越多,開始有人被踩。
如是再三,七八人在擁擠中被人踩死。
死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
造成這一切的徐子東管不著這些,走入城門之后揚長而去,哪管得著身后死者家屬的哭天搶地。
一行幾人皆是沒有停留,唯有張盼默默念叨著,看熱鬧有風險,圍觀需謹慎。
急著去找姜浩言的幾人都沒注意到,哭聲中一個少年看著幾人的背影,眼中滿是仇恨。
走入城中,街道一片冷清,說是萬人空巷也不為過,都去河邊看神仙本事去了,誰還會留在這城中。
路上沒人,徐子東加快腳步,直奔皇城。
投身軍伍這么久,這還是他第一次要去大齊的皇宮。
來的時候剛好散朝,王公貴胄文武百官魚貫而出,人頭攢動,玉打玉,聲瑯瑯。
“今日朝會到一半,陛下便中途離去,柳大人可知為何?”
“我哪知為何,陛下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什么樣的事比國家大事還重?”
“禁衛聚集麟德殿,聽說是有刺客,陛下會否遇險?”
“那中原和尚在麟德殿,能有什么危險。倒是我等要說的事才是重中之重。”
“對,那徐子東伙同江湖人殺害譚山岳,要是不治他的罪,禮法何在?”
“二位大人慎言,陛下親自去御金,殺譚山岳想必也是陛下的意思,我等莫要出聲為好。”
“張大人什么話,我等要是不出聲,任憑徐子東如此胡作非為,來日等他勢大,誰還治得住他。想當年大新蔣瑞肆意妄為,以至于人間混亂,終致滅國,這樣下去,難保他徐子東不是第二個蔣瑞。”
“柳大人所言甚是,陛下如今被徐子東蒙在鼓里,對他信任有加,卻不知遺禍無窮,我等拼上性命,也需將陛下點醒,絕不能讓蔣瑞之禍重現。”
“二位大人何須如此,你等難道不知陳友諒與徐飛將君臣相合之事?那徐子東在通州虎牢兩戰中皆是首功,比之徐飛將亦是不遑多讓。想必陛下看重徐子東才華,才會如此忍讓。再說御金之事頗多疑問,聽軍中人言,似乎是譚山岳與蕭遠山有所勾結陷害徐子東,才會有后來的事。我等不知真相,貿然議論怕是欠妥。”
“事無大小,皆有禮法,若那譚山岳真有通敵之嫌,大可交軍法處置,豈能讓徐子東動私刑?此等行為實乃國之大禍,絕不可姑息。”
“柳大人高見。”
被稱作張大人的中年人搖頭一嘆,不再與二人爭辯,移步前行,目光看到徐子東一行人,頗覺怪異,忍不住駐足凝望。
他們議論的聲音不大,但徐子東卻聽得一清二楚,這些東西早就猜到,知道朝中會有這些聲音,但沒想到會有人替他說話。
不過今日他不關心這個,他有話要問姜浩言,問完之后還能不能和姜浩言算君臣都兩說,這滿朝口水關他屁事。
百官漸次散去,徐子東走向皇城,按照規矩,他應該先向守衛通報,等到守衛去宮中征得陛下同意,他才能留下兵器入宮。
但他并沒有這個打算。
走過駐足的張大人身旁,他略作停頓,遲疑之后還是沖著張大人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這個動作讓張大人稍感奇怪,不記得和這年輕人有什么交集,出于涵養,他點頭算是還禮,本打算出聲相問,卻發現年輕人已經走開。
再之后,他看到畢生難忘的一幕。
那個抱著老人的年輕人直直走向皇城,跟著他的人也沒有取下刀劍,就那么走進,或者說沖進皇城之中。
上前阻攔的守衛沒能攔住幾人片刻,都被一擊打翻。
愣神片刻,張大人才想起大喊:“有人沖皇城,有人沖皇城。”
皇城上,所有的守衛登時出動,向著徐子東一行人奔來。
沒等守衛軍靠近,徐子東已經越上城墻,將懷中老人放下。
站在城墻上,他望著下方越來越多的守衛軍,望著那一張張搭上羽箭,如滿月一般拉開的長弓,沒有半點畏懼。
蕭遠山殺杜從文他傷心,譚植屠殺徐家莊他傷心,但比起姜浩言殺徐飛將,這些都不算什么。
蕭遠山是敵人,譚植是仇人,他們 人,他們殺他的兄弟和家人算是各為其主,算是報仇。
可姜浩言是他兄弟,兄弟殺他爺爺,這算什么?
徐子東不知道,所以他要問問,讓姜浩言來告訴他答案。
目光盯著遠處金碧輝煌的大殿,又轉向身旁的謝燮,越過謝燮,看看周武陵和張盼,接著又看看另一邊的屈狐仝,劉炎濤和袁肅,最后才拉著韓太聰的手,蹲下身摸摸徐飛將不會再睜開的眼睛。
“今日可能有來無回,你們怕不怕?”
韓太聰緊緊拉住徐子東道:“義父在,太聰不怕。”
謝燮沒有出聲,只是慢慢拔出朱雀,接著又有屈狐仝抽刀。
精鐵交擊,燒火棍熟悉的上膛聲傳來。
“早說徐家莊的事和姜浩言脫不了干系。”劉炎濤嘟嚷一句,默默取出長槍。
腳下一震,背上大劍飛起,空中旋轉幾圈之后穩穩落在手中,袁肅放聲笑道:“終于明白屈狐仝干嘛死心塌地跟著你,原來你膽大包天,連皇城都敢闖。我這一輩子沒干過什么大事,妻兒喪命,人間也沒什么可留念的,今日陪你瘋一次,這人間總還能知道袁肅的大名。”
人人表態,唯有周武陵不動聲色,像是在思考什么。
動腦子的事周武陵在行,動手卻是有他無他都一樣,徐子東也不在意,緩緩起身,道:“多謝。”
城墻下,守衛軍統領趕到現場,長刀指著居中的徐子東怒道:“來者何人,膽敢擅闖皇城,還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這話沒人在意,沉默的周武陵終于開口:“子東,一會兒王千陽和中原過來,咱們可攔不住。”
徐子東面無表情道:“王千陽和我老爹有點交情,我會請他拖住中原。”
周武陵閉口,知道多說無益,他怎么都沒想到徐子東會以這種方式找姜浩言。
此事過后,不管誰對誰錯,他們和姜浩言都算是撕破臉皮,再無緩和的可能,沖皇城,打的可是整個大齊的臉。
守衛軍統領見幾人不答話,也沒有投降的意思,氣不打一處來,這要是不把幾人拿下,統領的帽子能不能保住不敢想,命能不能留住都是問題。
“外面打仗不敢去,求爺爺告奶奶才調到皇城守衛軍中,還他娘的不得安生。”統領腹誹一句,一揮手喝道:“放箭,射死這幫驢日的。”
箭雨應聲而出,小不二刀凌空而起,十丈刀芒劈下,所有羽箭都被攔住,沒能近到徐子東一丈之內。
驚天的刀芒嚇得守衛軍人人變色,守衛軍兩腿直哆嗦,顫抖道:“快,快去通知禁衛軍高手,讓他們來幫忙。”
呆立的徐子東好像看不到羽箭,也看不到下面上千號人,冰冷的目光直射皇宮。
姜浩言,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心中一問,全身氣勁往胸口匯聚,暴躁的氣息很是恐怖,如山洪一般爆發出來:“姜浩言,你給我出來。”
這一吼,竟是有地動山搖的錯覺。
下面的人多有站立不穩,搖搖晃晃中還有不少人摔倒。
地沒動,城沒動,樹葉都沒有動,動的只是人。
這一吼,歷下城人人可聞,直到很多年后,人們都還記得,曾經有人在歷下城直呼帝皇名諱。
麟德殿中,聽到那震天的吼聲,姜浩言收起染血的秋葉劍,提起四肢不見的姜城安笑道:“二叔,你不是想看徐子東怎么尋仇么?現在他來了,我這就帶你去。”
手腳全無,姜城安自食其果,他想被削城人彘,他侄子果然沒讓他失望。
此刻他已經笑不出來,倒不是因為失去手腳,而是因為那個叫丁甲乙的說的幾句話。
他覺得自己很失算,陳友諒很失算。
若是真如丁甲乙所設想的那樣,這一次吃虧的應該是陳友諒。
不過這對他來說無所謂,反正姜浩言和陳友諒都是他的仇人,誰不好過,他都開心,只是內心深處更希望姜浩言被折磨致死而已。
姜城安不說話,姜浩言也不勉強,單手提著也算名滿天下的二叔,走出麟德殿。
丁甲乙落后一步,與中原并肩走在后面。
一路上,禁衛神色匆匆的往皇宮外奔行,這是接到守衛軍求援之后集結起來的人。
姜浩言攔住帶隊的禁衛軍副統領,和善道:“讓將士們回去,該休息休息,該巡邏巡邏,一切照舊。”
副統領神色緊張道:“陛下,有一品高手沖皇城,正在玄武門和守衛軍對峙,臣等要去援助,還請陛下返回宮中,待臣等清理完賊子,陛下再出來。”
姜浩言笑容滿面:“你也知道是一品高手,要死多少弟兄才能搞得定?人家點名找朕,朕不去人家會善罷甘休?”
一品高手打上門還能這般從容,這樣的人不愧是大齊之主,心中一陣感嘆,副統領嚴肅道:“護衛陛下安危,萬死不辭。”
姜浩言微微動容:“放心,那是朕的兄弟,不會有事,讓兄弟們撤回去。”
“賊子身手不凡,萬不敢讓陛下犯險。”副統領拒絕道。
姜浩言瞇起眼睛:“朕的話你也敢不聽,你就不怕朕治你個抗旨不遵之罪?”
“姜浩言,你給我出來。”恐怖的吼聲再次傳來。
副統領一急,心一橫道:“陛下就是要殺臣的頭,臣也不能讓陛下冒險。”
被人頂撞,姜浩言不但不生氣,反而開心的感慨道:“大齊將士若是人人如你一般忠心,那該多好。”
抬手按住副統領的肩膀,姜浩言又道:“聽說你最崇拜徐子東,還說要是能和徐子東一樣出去打仗,肯定比待在皇宮得勁兒。”
副統領神色一變,低罵道:“陛下不要聽那些王八蛋造謠,臣絕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姜浩言哈哈一笑:“林統領,你手下人罵你是王八蛋。”
不遠處,禁軍統領黑著臉,怒視副統領。
被這目光一瞪,副統領如老鼠見到貓,又像霜打的茄子,一臉苦相。
姜浩言安慰道:“別怕,林統領不是小氣的人,頂多打你一頓,不會把你怎么著。”
七尺的漢子哭喪著臉,林統領打起來人最是手黑,這還不算怎么著?
姜浩言不再逗弄忠心的副統領,柔聲道:“外面的人就是徐子東,你覺得他會害朕?”
副統領哭喪的表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狂喜:“真的?”
見姜浩言點頭,他又喜不自勝道:“既是如此,臣更不能撤,還請陛下帶臣一起去。”
不拒絕,不反對,姜浩言提著姜城安,越過副統領。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副統領會跟來。
如今的大齊,有幾人不知徐子東,又有幾人不愿和徐子東一樣,又有幾人不想看一看徐子東本人?
宮中的人,歷下的人,大齊的人,還有天下的人,幾人不知徐?
“徐子東,朕好嫉妒你。”姜浩言默默的走向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