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江湖沙場梟雄志 >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百轉千折 終至今日 五
    陳鵬并未在糾結的情緒中停留太久。

    生靈涂炭,山河淪陷,鎮守御金的他沒有見到澤州與虎牢的慘烈戰斗,但從軍的這些年頭,生與死早已看得淡然。

    死,他是不怕的。

    人間最讓人恐懼的東西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死亡絕對是其中之一。

    御金失守,家國崩塌,西梁易主,這些事都讓他害怕。

    如果自己死了,這些還可怕么?

    無盡的折磨就在眼前,或許出城一死,會是最好的解脫。

    蕭將軍,末將先行一步。

    千人注視中,陳鵬向著北邊遙遙一拜,無人能聽到他的心聲。

    拜過之后,一臉冷色的站起身,腰間長刀一揮,直指帶人走下城的董校尉,“姓董的,只要陳鵬一日是御金守將,這里就輪不到你發號施令。念你守城有功,這次暫且記下,若有下次,老子手中的刀也不認人。”

    已經走下城墻的董校尉回過頭,嗤笑一聲,正要出言譏諷,陳鵬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大吼道:“敢出城一戰的,隨我來。”

    觀望的上千人立馬振奮,舉起手中兵器,“愿隨將軍一戰。”

    已經走下城的人佇立原地,奇怪又興奮的看著熟悉的將軍。

    注視的目光中,陳鵬緩緩下城,來到發愣的董校尉身旁,一耳光甩在他臉上,“再有下次,老子砍了你的腦袋。”

    半邊臉腫起老高,姓董的漢子卻是沒有半點不服氣,回過神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質問陳鵬為何打他,而是畢恭畢敬的低下頭,誠懇道:“小人知罪。”一耳光抵去殺頭的罪責,這買賣是賺是賠,董校尉算的過來,陳鵬真要不放一個屁,那才讓人看輕。

    不用去看周圍甲卒的神色,陳鵬也知道這一耳光打回了自己該有的威望,立威之后,照例還要懷柔,恩威并濟才能籠絡人心,這是蕭遠山講給他的道理。

    “蕭將軍未曾下令,擅自出城罪責不輕,這個罪名你擔不起,也不該你來擔,陳鵬不死,責任就該在我身上。”繞開校尉走到城門,不算年輕的將軍聲音極小,若不是董校尉全神貫注,還真不一定聽得見。

    感動的將要落淚的漢子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將軍,就聽到城門下傳來一聲大喝。

    “開城門。”

    兩個月來,御金的大門第一次打開,緊接著,上萬人馬蜂擁而出,在那開闊地上列陣。

    陳鵬單獨在前,佩刀收回腰間,一桿長槍握于手中。

    一炷香之后,陣形嚴整的西梁軍士氣高昂,呼嘯著沖向前方的敵人。

    生死置之度外。

    西梁軍出城,先登麴義最是開心,一邊指揮手下人列陣迎敵,一邊向徐子東求援,腦子小不等于沒腦子,三千先登營想要單獨吃下御金的人馬,無異于癡人說夢。

    只是令人失望的是,他沒有等來增援,而是等來了高亢的鳴金之聲。

    那是撤退的信號。

    惱恨與不甘中,麴義下達撤退的命令。三千先登營,未戰先退。

    陷陣營與推山營已然先一步后撤,甚至連那沖車與云梯都留在了戰場上。

    眼見如此,抱著必死之心的陳鵬沒有罷休,指揮著人馬追擊。

    東齊的人撤一步,西梁人追一步。

    撤一里,就追一里。

    一直撤到兩里外的大營,都沒有停下腳步,直接越過大營繼續向南奔逃。

    人數本就處于劣勢的西梁軍在大營兩百丈外停下追擊的步伐,憤怒的陳鵬還未喪失理智。此情此景讓他想起兵法里的誘敵深入,而今兩里地算不得深,但離御金也是不短的距離。

    滿懷著與東齊人血戰一場的心情,結果東齊卻是不戰而退,拋棄攻城重器不說,甚至連大營都不要,這樣的行為疑點頗多,容不得陳鵬不小心應對。

    單馬向前,他舉目看向東齊的大營。

    營寨占據著一處小山坡,山下一片坦途,但兩側卻是密林和齊人高的草叢。

    東齊的人越逃越遠,董校尉忍不住來到陳鵬身邊,“將軍為何不追?”

    陳鵬抬起長槍,指指左邊的密林和右邊齊人高的草叢,沒有應聲。

    聰明人一點就透,董校尉已然明白陳鵬擔心什么。

    兵法之道他懂的不多,要不然也不會人到中年還是一個校尉。但基本的東西他能明白,這樣的密林藏人并不難,數千人藏身其中不被人發現輕而易舉。

    東齊人的人馬本就有優勢,要不然也無法日夜不停騷擾。今日不戰而退已是奇怪之舉,跑到大營之后都不敢靠營一戰,更是怪異。

    他不覺得那個叫徐子東的人是怕了他們,若徐子東是個無膽鼠輩,也不可能拿下和蕭將軍斗了一輩子的孟龜甲。

    這樣只能說明東齊有詐,指不定在密林中藏著多少人馬,只要追兵一過,不管是攔腰斬斷還是抄后路,都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想明白其中道理,董校尉惡狠狠的吐一口唾沫,“我呸,那名震天下的徐子東也就這點本事,這樣的小伎倆老董的看得出來。”

    陳鵬不敢茍同,“這才是徐子東的厲害之處,明明已經將咱們磨的沒了耐性,卻還要用這種手段,不與我們正面一戰。眼下這般,咱們追肯定落不到好。不追,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士氣又會落去大半。”

    聞聽此言,董校尉面色難看的回過頭,果然看到身后甲卒頹然的神情。再回頭,視線盯著那靜悄悄的密林,不甘道:“將軍,出都出來了,不殺一場弟兄們心頭難平,就算有埋伏,咱們也得硬著頭皮上,反正也沒打算活著回去……”

    陳鵬橫槍止住他的話,“沙場兒郎不怕死,但沒到必死的時候,千萬別輕言一個死字。我知道弟兄們都沒想著能活,可做將軍的得替他們想著,就算要死也要死的有所值。那密林里真要有伏兵,咱們都是十死無生,這倒沒什么,問題是咱們能換多少命?”

    董校尉不答,遭遇伏擊是打仗最害怕的事,一命換一命想都不敢想。

    “老董,今日我要是讓弟兄們追過去,回頭到了地下,會有多少兄弟罵我無能?”陳鵬又問道。

    董校尉不敢答,明知前追是死,還要讓人去追,這樣的命令,他也不敢下。

    “退兵。”陳鵬狠狠盯著密林,無奈拋下一句。

    牙齒咬得直響,董校尉也無 尉也無他法,只能揮手讓身后甲卒后撤。

    退回的途中,所有的火氣都發泄在那些被東齊人留下的沖車和云梯上。

    幾把大火,所有的攻城器械毀于一旦。

    這并不能讓他們有些許開心,只能讓他們更加憋屈。

    明明是要來大干一場,死而無憾,敵人卻不打,說的難聽一點就是想送死都沒地方送。

    接下來的事,所有人都清楚,幾日來的折磨肯定會一直持續下去,只要御金不易主,就不會停止。

    ————

    追兵沒有跟來,令徐子東好不失望,同時對周武陵和張盼的先見之明又多幾分佩服。

    佩服張盼能預料到西梁軍出城,佩服周武陵能預料到西梁軍追到密林處便不會再追。

    他很慶幸自己能早早遇到這兩人,倘若憑他自己,或許根本就沒法在沙場中占盡先機。

    虎牢關詐降是周武陵想的,御金關搖旗吶喊不攻城也是周武陵想的,沒有周武陵就沒有他今日,上次的御金之戰,倘若能聽他一句勸,沒有嘲笑他是周小心,或許就不會有第二次的御金大戰。

    至于張盼,他則在周武陵定下攻城計劃之后提出夜晚的騷擾,與整個計劃相得益彰,甚至還能減少草原人可能存在的不滿。

    有這兩個滿腹鬼點子的家伙出主意,遙望御金的徐子東不由大笑出聲,好似已經御金已然在握。

    開懷之際,滿腹委屈的麴義不識時務的打斷他的笑聲,“徐將軍,敵人都出來了還不打,到底要什么時候打?我知道你是想把御金磨的欲仙欲死,可老這么磨也不是個事,沒有直接打來的痛快。”

    擱在張盼說出一鼓作氣那番言語之前,徐子東和麴義的想法別無二致。但在御金人馬真的出城之后,他對于張盼和周武陵很有信心,不會擅自改變二人的既定方針,而是會無條件的支持。

    這種支持就包括平息手下將士的怒氣,御金關的人馬憋著一股氣,他手下的兒郎同樣憋著一股火沒地方發泄。

    畢竟他自己在完全明白計劃之前也有一肚子怨氣。

    依樣畫葫蘆,徐子東把張盼說給他的話一字不改的說給包括麴義在內的一幫校尉,這幫大老粗都沒太懂,好在還有朱壁川這么一個明白人,沒讓他費太多口舌。

    張盼沒有邀功,把這些出自他口中的話,全部都算在徐子東頭上,令的徐子東在手下人本就高高在上的地位,陡然爬升一大截。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不明其意的麴義直言,想不到徐將軍平日里和他姓麴的沒啥兩樣,都是大老粗,卻能說出這種能流傳后世的名言,真他娘的牛。

    徐子東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話不是他說的,只是手下人幾句馬屁之后,他就把這話當作自己說的一般,坦然接受夸贊。

    從此以后,張盼時不時偷幾句先賢名言說給徐子東聽,他聽到之后便當眾說出,然后一傳十,十傳百,漸漸的,整個天下都知道他徐子東既是上馬能殺敵,下馬能立言,文武雙全的大將軍。

    直到后來,當張家圣人再也沒和他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類的話語之后,他徐子東才沒能繼續立言,只能做個提刀砍人的武夫。

    除去心中怨氣的麴義等人眾志成城,只在營中喝過一口水,立刻命人將備用的沖車和云梯弄出來,風風火火的奔向御金,繼續展開練嗓子的大業。同時不忘命人抓緊時間打造新的沖車和云梯,因為這一次御金的人要是敢再出來,他麴義二話不說,敢撒開腳丫子掉頭就跑,絕對不會猶豫。

    按他的說法,這一跑,沖車和云梯還不得又被毀去,必須得先行準備。

    打了這么久的仗,麴義第一次對逃跑不反感,反而有幾分期待,他知道,只要再跑一回,下一次就是憋足勁殺西梁崽子,為死在御金的弟兄們報仇雪恨的時候。

    ————

    領兵返回御金的陳鵬剛剛上城,就看到蕭遠山獨自站在城門正上方,不命而動的罪責有多重,他心里有數,忐忑不安的走到近前,耷拉著腦袋等待蕭遠山發落。

    這樣不能睡覺的日子真的太難受,這樣的仗也難受,將軍的身份不允許他像底層甲卒一般意氣用事,但做都做了,也沒有后悔可言。

    也許今日能被蕭遠山問罪處斬,還算幸事。

    唯一想不到的是,蕭遠山并未有些許責怪,而是問他出城之后戰果如何。

    刀兵未接,哪有戰果可言,知道自己可能不會被問罪的陳鵬微微失落,悶聲不言。

    蕭遠山好似早就料到,拉著陳鵬看向重新回到戰場的東齊將士,勉為其難的笑道:“徐子東既然打定主意要磨,就不會給你正面一戰的機會,不把咱們磨的站不起身,拿不起刀,他是不會停下的。”

    不給陳鵬插話的機會,蕭遠山繼續道:“你啊,就是沒劉立威那股子機靈勁,猜不到老夫的心思。若是劉立威在,絕對不會出去。哪怕出去,也不會從南邊走,而是走北門。”

    “為何?”

    蕭遠山充耳不聞,看看城墻上滿臉火氣的兒郎,有看看城外不停喊殺的東齊甲卒,突然冒出一句,“御金既然守不住,你說老夫這一條命能不能換徐子東一諾?”

    陳鵬心驚,連忙道:“將軍,手下兒郎皆不懼死,萬不要說這種晦氣話。”

    “這話騙騙別人還行,老夫十幾歲出來打仗,一直打到今天,還會看不清局勢?”蕭遠山苦澀一笑,一拍手,便有兩個甲卒架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上前。

    上城時一顆心思全想著自己會被定什么罪,沒有在意其他,此刻才發現這里還綁著一個人,陳鵬仔細看去,這人原來是降將王平,本是徐子東麾下無當營校尉。

    “你說兒郎不怕死,這不就是一個怕死的。”蕭遠山指指王平,“今日北門大戰,這小子打算開門投降,若不是發現的早,眼下這御金就是草原人的了。”

    視線從王平身上移開,陳鵬輕蔑道:“本就是個沒骨頭的人,算不得西梁兒郎。”

    蕭遠山不置可否,伸手拔出陳鵬腰間的佩刀,盯著刀身末尾的新亭侯三個字,“一會兒你帶著人去北門,真要覺得憋屈,就帶所有人出去和慕容長風大戰一場,我不會攔你。這把刀留下,我有用處。”

    陳鵬沒有在意那把寶刀,慌道:“末將去北邊,那這南門怎么辦?”

    “守不住的地方,還守他干什么?”蕭遠山以手試刀,第二次被割破手指,血水落下,他也不管,只是拍拍陳鵬的肩膀,“去吧,帶著弟兄們打出去,能沖開重圍就好好活下去,沖不開就去地下等著老夫,最遲明日就能與你們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