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鄧春琳所言，即便他想出去，不死劍也是不肯的。
神劍有靈，這一點張離人清楚，手中指決接連變換，真氣牢籠死命壓制女子，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難不成一定要除去這女子，才能將不死劍帶出去？
可真要這么做，不說那長生刀肯不肯，便是不死劍，可能也不會答應。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一刀一劍或許自有仇怨，但對于這女子，卻都是真心想要護持。
如此，局面依舊僵持。
鄧春琳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要長劍與女子作對不可能，退而求其次想要持劍迎戰長生刀，總得做點事，不能袖手旁觀。問題是他有這個想法，劍卻不愿意，依那劍的意思，長生刀眼下正在和楚東流對決，此時出手那是以多欺少，不符合江湖規矩不說，還有失身份，就算要打，那
也得等楚東流被收拾以后才行。
長劍的態度令得鄧春琳頗為不好意思，按這劍的想法，那他三人先前聯手對付一個女子，豈不是人間第一等的不要臉面？
這邊在想什么陳華淑管不著，身在牢籠內不停揮劍，每次都是才破開一個足以脫身的口子，又被泛白的真氣堵住，根本出不去。
一次兩次倒也沒什么，多來幾次很是令人心煩，大有一種卯足力氣要與人大戰一場，卻被人絆住腳，怎么都不與你正面相對的無力感。
簡直就像是一腳踢在平湖內，看似泛起無數漣漪，其實對整個平湖沒有半點影響。
這大概就是武當功法的煩人之處，像水一樣環繞著你，明明柔和無比，卻又擺脫不了，甚至傷不到對方。
一劍能劈開水面，卻又無法阻止水從新匯聚在一起，原模原樣的出現在你面前。
打棉花都沒打水無力。
連續劈砍數劍之后，陳華淑化去冰劍，一雙眼睛射出怒光，再也不管囚籠，怒目看向長生刀，“你要玩到什么時候，沒看到老娘動不了了，還不滾過來幫忙？”
一個玩字，道出楚東流現在的處境。不二刀每一次都帶著力劈華山之勢斬向長生刀，一次又一次的無功而返，實力的差距已經很明顯，但那長生刀卻還是一動不動，先前還有不解，現在女子這么一
提，楚東流瞬間了然。
被動挨打的長生刀，可不就是在玩么？像是貓捉耗子，又像富家少爺調戲良家，反正就是沒把他楚東流當一回事。
不二刀很郁悶，卻又無可奈何。聞聽女子喝聲，長生刀終于有了動作，刀身左右一搖，像是人間武夫與人動手之前活動筋骨，會當著對手的面把拳頭捏的嘩嘩作響，或者搖頭聳肩，讓全身關節
發出響聲，整出一點聲勢。
約莫是在說：“英雄，請了。”這點江湖規矩，楚東流還是懂的，無數次遭受反震導致手臂發麻握不穩刀，此時也不得不強打精神，勉力握緊手中霸刀，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停下晃動的長生
刀，神色緊張。
可即便眼睛全神貫注的看著，長生刀動的那一刻，他還是沒有看清或者說沒有看見長生刀是如何動的。
只看見原本長生刀停留的地方空無一物，眼睛還沒來得及開始轉動，去尋找長生刀的蹤跡，便感覺后背被什么東西輕輕碰了一下。
楚東流急忙一轉身，發現那刀就在眼前。
“好恐怖的速度。”心中一陣后怕，額頭冷汗漸生，適才那刀若不是輕輕一碰，而是由后背入身，那他豈會有命在。
害怕之后，又多幾分憤怒，到得此刻長生刀竟然還在調戲他。
“你還在玩？還管不管老娘了？信不信老娘扒了你的皮。”雙手環胸，陳華淑眼神一凌，又是一聲嬌喝。
長生刀一哆嗦，畏懼的沖著女子連連上下擺動，如同一個人點頭哈腰一般。鄧九發走出兩步，奪目而出的淚珠順著臉頰留下，女子的嬌喝一如往日，依舊那么熟悉，但那點頭哈腰的長生刀更是熟悉無比，似乎低頭的不是刀，而是那個熟
悉的人兒。
那個不曾對任何人低頭，不曾對任何人彎腰，即使是被剖開胸腹，依舊站在行刑臺上，死而不倒的男人。
李長生一輩子，都只對一個女子低頭。
“死啦，你都已經死啦，為什么還是如活著一樣。李長生，大哥，你到底算什么？”隔著青光，鄧九發哭泣有聲。
長刀若有所感，輕輕歪了歪身子，像是掃了老九一眼，轉瞬又盯住楚東流，刀身一偏，如同一個人無奈攤手，表達自己的歉意。
如同在說：“后來人，對不住了，媳婦催呢！”
下一刻，刀身泛起寒光，光芒之盛，如大日在天，刺的人不敢拿眼睛注視。
所有人都偏開頭，楚東流更是抬手遮住眼睛，遮擋那奪目的光芒。
手剛抬起，心中一股危機襲來，出于本能反應，他連忙橫刀在胸口，擋住要害。
“鏘。”一聲清脆的撞擊后，一股大力直撞胸口，持刀的手似要斷裂，霸刀被頂向胸口，猶如重錘猛擊，幾聲輕輕的骨頭斷裂聲在胸口響起，與此同時，他也跟著倒飛出
去。
直接飛向那青光，速度如離膛炮彈。
那道青光可不必這天門處的無形屏障，人要是撞上，只能進入青光內，從此成為天上人，可不會擋住人不讓進去。
謝不言一陣心急，身后黑色劍匣一動，就要往天門沖去。
王千陽伸手一擋，勉力攔住老劍神，輕吼道：“前輩莫急，你看那刀。”謝不言聞聲看去，只見長生刀以比楚東流快上不少的速度飛去，瞬間超越楚東流，趕在他破入青光之前，來到他身后，刀身一個反轉，斜向上四十五度，以刀背
迎向不二刀，重重砸下。
直把倒飛的楚東流砸向前，第二次如炮彈一般射出，朝著謝不言所在的方向，狠狠砸在無形屏障上。
天地間又是一聲巨響。
應聲落下，楚東流仰面朝天，七葷八素的腦袋左搖右晃，努力讓自己清醒起來。
清醒過后，胸口和后背同時傳來劇痛，斷裂的肋骨刺進血肉，幾口鮮血噴出，又順著嘴角滑到脖頸。
不二刀哭了，數十年來，不二刀金豆子一般的眼淚，嘩嘩落下。
這倒不是因為痛，更不是因為其他，僅僅只是因為那面對長生刀竟然連一招都接不住的無力感。
多少年了，世間竟然還有人能像抽打三歲小孩一樣玩弄他楚東流。
先是站著任打，不出招 ，不出招，約莫是大人逗弄小孩那樣，來，老子讓你隨便打。
一出招，便是雷霆萬鈞之勢，不給人半點反應的時間，如同在說，來，老子教教你怎么打人。
天門外，青光內，天上天下人，宗師落淚這般好笑的事竟是沒讓一人發笑，謝不言也好，王千陽也罷，連同鄧九發周侗在內，誰都沒笑。楚東流那一次次揮刀到底是什么水準，這些人心里都有數，僅僅以青光內的人而言，鄧九發或許有幾分勝券，其余的大概都是五五之數，鴛鴦鞭敖興甚至略有不
如。
同等境界的高手在長生刀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即便鄧九發有三成功力在長生刀處，他也知道即便拿回那三成實力，照樣不是對手。
簡單來說，換做任何一個人去，都不是長生刀一合之將。
刀已有如此威勢，刀的主人又該是何等厲害的人物？
鄧九發早就知道，今日，謝不言也知道了。
兩招搞定楚東流的長生刀不再追擊，刀尖直指上方，豎立在青光處，恍然間給人一種一個高手負手立在空中，傲世天下群雄一般的錯覺。
長生刀一動不動，背后青光卻突然冒出兩個白色大字，“出去。”
這兩個字自青光上生成，卻又脫離青光自行飛出，最終停在仰面朝天的楚東流面門處，映入他眼中。
這應該是在叫楚東流離開的意思。
“第一次進天門的人，若是不愿長生，那就不要邁入青光，直接離開此地，再也不要進來。”鄧九發想到李長生的規矩，知道這是長生刀要給人一個機會。
到了現在都還記著這個，長生刀果然是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狗，鄧九發咬了咬嘴唇，想著這一句，倒是不敢說出聲。
他怕，怕那約莫是三歲小孩一般心智的長生刀聽見，再讓那為虎作倀的長生藤跳出來收拾他。
楚東流勉強做起身，那白色文字也跟著移動，始終停在他眼前，逐客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淚水停住，他不知該不該走，要做的事還沒辦到，可不出去，又打不過那刀，市井街頭混過幾年的他很想如小混混罵街一般，送那長刀一句‘操你姥姥’，來彰顯
自己最后的骨氣，不想就這么灰溜溜的離開天上。
但這話卻是說不得，到底是宗師，哪還能像當年那樣，實在有失身份。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楚東流很是為難。這樣的局面，謝不言也知事不可為，更知道兄弟心中難受，迎著天門一嘆，終于小聲道：“出來吧！楚老二，今日這事，用不著你拼命，回頭小花看到你這模樣，
指不定要怎么罵我，估計什么難聽照什么來。”
“老大，我……咳，咳”楚東流欲要爭辯，胸腹的劇痛卻讓他咳出聲，幾經掙扎，只得撿起霸刀，慢慢爬出天門，雙腿無力，他早已站不起來。
“哈哈。”看到楚東流這般模樣，女子舒心一笑，沖著長生刀豎起大拇指，“人間千年豪杰加在一起，敵不過一把長生刀，這話果真名副其實。”
長生刀一副高手風范，刀尖一點，似是接受女子夸贊，若是它有面部表情，極有可能笑開花。
翻臉比翻書還快一直是女子專利，剛剛還笑意滿滿夸長生刀的陳華淑變了臉色，怒斥道：“沒看見老娘還被關著，還不快滾過來？”
這一吼，長生刀立馬換了姿勢，由豎變橫，向著女子飛去，如同一條狗撒開腳丫子跑向主人。
高手風范，宗師氣度，全部無影無蹤。
女子捂嘴想笑，又很想哭，腦海里又一次想起李長生和‘她’的對話。
“讓他們罵，隨便罵。”
“罵你狗腿子你還高興，瞧你那傻樣。”
“怎么就傻了，人家又沒說錯，我李長生本來就是你的狗腿子，一輩子都是。但我和一般狗腿子不一樣，我是一個想爬你床的狗腿子，你看，是不是很有追求？”
“皮癢了是不是？”
都記得，這些話李長生記著，李長生的刀也記著，捂著嘴，低下頭，淚花閃過，再抬頭，一張臉，絢爛如花。
長刀在真氣囚籠外停住，接著調轉刀尖，指向張離人，一道肉眼可見的綠光自刀身射出，同那化為實質，源源不斷涌向囚籠的真氣撞在一起。
綠光與白色真氣在空中糾纏，看在旁人眼里便是一青一白兩條蛇在纏斗，雙方不斷糾纏，不多時已然是白中帶青，青中泛白。
白氣與綠光緊緊纏繞，自下往上不斷盤旋，時而白氣冒頭，勝過綠光，時而綠光爭先，壓住白氣。
兩兩相斗，包圍陳華淑的囚籠得不到后繼之力，頃刻間消去，令她重獲自由，她卻落在原處不動，看著青白之爭，偶爾忍不住拍拍手，大聲叫好。
一炷香不到，張離人手心發汗，指決變換速度明顯變慢，每一次改變動作皆是沉重無比。
任誰都看得出他在苦苦支撐。
武當困龍決本就不是什么殺傷力驚人的絕技，說到底只不過是限制人行動的手段，困人之后讓別人有力使不出，但破解起來其實不算難。一顆石頭砸入平湖中，掀起的漣漪的確不會讓平湖如何，但假若落下的是顆沖擊力恐怖無比的巨石，足以擊穿平湖底部，讓這些水漏出去，那漏水的漩渦可不是
漣漪那般簡單。
真氣是平湖之水，張離人便是平湖本身，或者稱之為裝水的容器。
而長生刀，是足以擊穿平湖的巨石。
幾番爭奪，綠光終于完完全無壓住白氣，綠白纏繞的兩條蛇融為一體，只剩一條青蛇，順著白氣退散的方向，徑直追擊。
一人合抱般粗細的長蛇去勢兇猛，張離人想躲都躲不開，身體后退三步，手中指決回光返照般加快，白氣聚攏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期盼能攔住青蛇。
鄧春琳無比焦急，提劍想要幫忙，不死劍卻還是不愿動。
徒勞無功用在此處最為合適，白氣沒能攔住青蛇哪怕一瞬間，就見那青蛇直接撞上張離人，接著透體而出，在他身后凝聚，片刻后消散在空氣中。
青蛇穿胸而過，武當掌教的胸口卻沒有破開大洞，就連胸前的衣物都完好無損，如同沒有受傷一般。
但鄧春琳清楚的看到師兄體內那多如西湖水的內勁真氣，正在飛散，一道道白氣從前胸后背逃離身體，融進空氣之中。
平湖穿底，漩渦自成。
武當掌教幾個搖晃，雖是勉強站著不倒，一張臉卻白的嚇人，猶如白無常現世。
‘出去’兩個大字再次從青光上飛出，落在張離人眼前，柔和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