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亂金闕 > 第135章 秀女殿選
  一斛清酒。

  二人對飲。

  個中滋味,不可說與第三人。

  蘭溪執杯,坐在蕭長卿的對面。

  她的五官,和窗外的月色,交織在一起,投射在那杯盞之中。

  碎影重疊間,彼此的眼神,都恍惚起來。

  蘭溪的眸色,比月色更暗沉。

  她有很多話想問,可等要問出口時,那話又被理智堵住,無法言說。

  他將那碗打胎藥,送到她面前,是因為他忘了兩人曾一度春風嗎?

  他之所以會處處袒護桑桑,是因為蠱毒的影響嗎?

  他這幾個月,對她的算計和冷漠,也是因為記憶不存,把曾經的事情都忘了,才如此殘忍嗎?

  蘭溪將杯中的清釀一飲而盡。

  心里五味陳雜。

  她想恨他,卻無處可恨。

  想質問,卻不知以什么身份。

  對于一個失憶的,被命蠱掌控著的人來說,做出那些事,是合乎他身份的,是合情合理的。

  可那些加諸于她身上的傷害……

  卻永遠無法消散。

  那諸多情緒,最后變成一聲喟嘆。

  蘭溪就著醉意,將那箱籠的蓋子掀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藥瓶。

  “這是秦虞之為你配好的補藥,可以扼制你體內蠱毒之禍。”

  “雖不是長久之計,但不必再將生死寄乎他人。”

  執杯的蕭長卿,頓住。

  不可置信地抬眸,眸中有一絲慌亂。

  “你……”

  她都知道了?

  “你聽我解釋,我和桑桑……”

  蘭溪微醺的眸子,原本裝著淡淡的醉意和溫柔,可因他口中的桑桑二字,再度染上冷色。

  甚至,看著面前的酒盅,看著酒杯里那琥珀色的液體,看著液體中折射出來的,她那帶著一絲狼狽的表情。

  今晚一切感情上的沖動,皆被一盆兜頭的冷水給擊潰。

  “哀家真是魔怔了。”

  蘭溪將寬大的袖子往后一攏,驟然起身。

  衣角挾裹著夜色的寒氣,帶翻了身前的酒盅。

  橙黃色的液體,灑在她月白色的衣角上,攤出一團讓人生厭的昏黃色污漬。

  “這是三個月的藥,不僅可以幫你壓制蠱毒,還會慢慢淡化蠱蟲對你的影響,等時機到了,你體內的蠱蟲也可以拔除。”

  這是秦虞之的原話。

  但秦虞之還有后話。

  他說,蕭長卿當初被匕首刺穿心脈,是必死之相,若非這命蠱入體,為他接續心脈,他絕活不下來的。

  他說,若要徹底將蠱蟲從體內拔除,則需要找到其他接續心脈之物頂替,否則蠱蟲離體之日,便是蕭長卿命斷之時。

  他說,天下珍稀藥物千千萬萬,但能接續心脈的,能讓人起死回生的,只有那幾種。

  而其中效用最大的,沒有任何副作用的,便是太歲。

  百年來,太歲只找到了一顆。

  一分為二,一半,由先帝從民間尋到,藏進國庫之中,用來給蕭長卿治病。

  另一半,則不知所蹤。

  蕭長卿手中的那一半,被蕭長卿贈給了蘭衡,才有了后來他跟蘭溪的一段緣分。

  如今,二人這一段緣分,由恩成仇。

  路走到盡頭,關系的終點,又落到那半枚太歲之上。

  世事如此,兜兜轉轉,真叫人……

  一言難盡。

  蘭溪沒理會蕭長卿的挽留,推門而出。

  碧落臺的院落,華美又安靜。

  月色寂寞地灑在她的面上,發上,衣上,為她籠罩一層淡淡的輝光。

  不遠處,青鸞搓了搓凍的發寒的手指,對她興奮地招了招手,接著,快步迎來。

  踮著腳尖,將手中的披風為她披上。

  “主子,還未入夏,夜色深寒,咱們回宮吧?”

  蘭溪回望了那大殿一眼。

  巍峨華美的宮殿,檐宇飛揚,恍若一只展翅的鳳凰。

  明滅的宮燈點綴在每一個轉角,錯落有致,精致玲瓏。

  燈火輝煌里,素衣男子站在窗前,手執已冷了的酒杯,與她遙相對視,目中似有千言萬語,甚至想開口留住她。

  可她在他開口的前一秒,決然地轉身。

  扶著青鸞的手,一步步走回那夜色中。

  “回宮。”

  蘭溪的聲音輕不可察。

  ……

  四月和五月,好似被弄丟了一般。

  宮女們的春衫都沒來得及換,三月三的桃花會像昨日剛舉辦過一般,人還沒從春花中回過神,歲月已流轉至初夏。

  至夏日,宮女太監們皆換上了薄款的,今年新做的淺碧色服飾,穿行在繁密冗長的宮道之上,為這稍顯悶熱的初夏,帶來清亮與鮮活之意。

  兩位端著托盤,往太華殿行去的宮女,一邊穩步向前,一邊小聲議論。

  “你說,今日初選罷,會有多少官家小姐,能入咱們陛下的眼,進了儲秀宮,等待一個月之后的復選?”

  “起碼得三十人吧?”

  另一宮女小聲地,將自己知道的吐露出來。

  “我那同鄉,在碧落臺伺候,聽說陛下這回,是準備將后宮的位置全部填滿的。”

  “一皇后一貴妃四主妃,底下嬪位美人七八個……”

  “我們這宮里,一下會多出十來位主子呢!”

  “也不知往后……這宮里誰做得了主。”

  二人齊齊邁過那朱紅色的門檻,繼續往太華殿走去。

  剛剛先開口問話的宮女,有些嫌棄地瞪了搭檔一眼。

  “你想什么呢?”

  “那些人就算加在一起,把這后宮的屋舍宮殿全給拆了,還能撼動咱們太后娘娘一絲一毫的地位?”

  “別管那些新主子們誰受寵誰不受寵,咱們誰也不能認,只有跟著芝蘭殿的主子,才算是正路。”

  說著說著,那宮女不無艷羨道。

  “秀女之事,跟咱們沒有一點關系。”

  “說起來,陛下都開始充實后宮了,也不知芝蘭殿里……什么時候能招一批新人進去……”

  “進了那里,咱們才算掙出活路,未來才有奔頭。”

  ……

  二人的聲音,漸漸湮沒在這狹長的宮巷之中。

  再出現時,便是在那太華殿外。

  端著盤子的宮女,揭開盤上的紅色綢布,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簪花,對那值守在外的侍衛,恭聲道。

  “奴婢兩位是尚衣局的,奉命將太后娘娘需要的珠花送來,還請大人進去通報一聲。”

  那侍衛已得了吩咐。

  略檢查了那兩盤簪花,確定沒有什么危險之物后,抬手放她們進去——

  “進去吧,別讓里面的貴人久等了。”

  “是。”

  兩宮女低伏著身子,一前一后,進了那守衛森嚴的太華殿正殿。

  殿內。

  人頭攢動。

  穿著各色衣裙,或精致,或淡雅,或清麗脫俗,或妖艷惑人的少女們,約有百人,十人一排,站了整整十排。

  彼此雖低著頭,心中,卻各自都在計較打量。

  她們這百人,是從大安朝疆域之內,由各地的縣令太守推舉,經了數十道程序的推舉和篩選,才有了入宮初選的資格。

  她們的身份,或是高官之女,或是鄉野之女,或來自南域,或來自西北。

  共同點有二。

  一是貌美非凡,容色淑麗。

  二是背后皆有盤根錯節的勢力在推舉和支持著,每個人進宮的目的,都不單純。

  但蘭溪并不在意。

  這些是給蕭長卿選的妃子,管她們懷的什么目的,只要不招惹到她頭上,不在這后宮興風作浪,她樂得看熱鬧,是不會插手的。

  蘭溪身旁的蕭長卿,也漫不經心地喝著茶。

  微斂的鳳眸,似是在盯著自己手中的茶盞,實則,隱晦地落在身旁的蘭溪身上。

  自那夜,蘭溪給他送了藥之后,便處處避讓,不再見他。

  二人雖處同一皇宮,宮殿之間的距離不過一里地,卻恍若身處兩國,各司其主,無任何交集。

  兩個月過去了,她臉上,要比之前圓潤些,膚色也不似之前的慘白,反而添了幾分霞粉。

  想必,這兩個月,她心情安穩,日子過的稍舒坦了些。

  蕭長卿腦中雜亂的想著,沒聽到蘭溪同他說的話,直到蘭溪拔高聲調,第二次發問,他才驟然回神,看向那密密麻麻的待選秀女。

  蘭溪在旁,重復道。

  “皇帝,既是你選妃,哀家也不便多插手,這一百位佳麗,哪位得了你的眼,你便將這點翠簪子交到她手上,哪位若不喜歡,則將此珠花賜給她。”

  “現在便開始吧。”

  “哀家稍后還有宮務要處理,不便在此久待。”

  蕭長卿神色復雜。

  他的面前,兩名屈膝的宮女,各自捧著揭了紅綢的盤子。

  左手邊的盤子上,是三十支點翠簪子。

  右手邊的盤子上,則是七十支珠花。

  他看著那盤中的珠花和簪子,那群秀女們,則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癡迷于他尊貴優渥的身份,清冷似竹的氣質,還有舉手投足之間,那難以言喻的矜貴之姿。

  蕭長卿也不是個拖延的脾氣。

  選秀之事是他松的口。

  一個程序罷了。

  反正他又不會寵幸這些女子。

  選誰不都一樣嗎?

  蕭長卿手拿一把珠花,連頭都不抬,黑金色的袍角掠過那玉石撲就的地面上,偶爾掠過那些秀女的鞋尖,驚起陣陣心潮漣漪。

  可他卻面無表情的,殘忍地,將那代表著落選的珠花,放進那第一排十位秀女的手中。

  十人,無一人入選。

  各個如喪考批,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本該是自己丈夫的蕭長卿。

  更有甚者,開口,不甘心地質問。

  “我不服!”

  站出來質問的,是個穿著鵝黃色交領百褶裙的少女,父親是蜀南的郡守,算是當地的土霸王,自小嬌寵這個女兒,衣食住行幾乎能堪比公主郡主,養成了她狂妄驕縱的性子。

  在這太華殿,發起了大小姐脾氣。

  “我的容貌姿色,在這群秀女之中,就算排不上前五,也能排上前十!”

  “為了今日來參選,我坐了一個月的船,命都差點斷在路上!”

  “如今好不容易來到皇庭,來到陛下您的面前,可您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就這樣給我賜珠花,將我趕出皇宮,趕回蜀地……是否太過武斷!”

  “陛下如此行事,怎能讓萬民臣服!”

  蕭長卿捏著珠花,往第二排邁去的步子,因她這話,頓住。

  他淡漠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給了她一個比較中肯的回復。

  “你的容貌,排不上前十。”

  “前五十,也有些懸。”

  那黃衣秀女面色巨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緊攥著那珠花,清瘦的身體搖搖欲墜。

  “陛下,您,您——”

  不是說陛下溫和仁善,謙謙如玉嗎?

  怎,怎說出如此錐心之言!

  蕭長卿卻極為認真道。

  “人,最好是要有自知自明。”

  “你在皇宮內大聲呼喝,毫無禮儀的行為,朕便不追究了。”

  “爾父教女無方,如何堪當一地郡守?”

  “傳朕旨意,奪去其郡守之職,改為蜀南縣令,五年不得升遷。”

  “陛下——”

  黃衣秀女面色煞白,正要為自己和父親討饒求罪,便見蕭長卿的身后奪步而出兩名隱衛,一命捂住她的尖叫聲,一名拖住她的身體,不到一個呼吸,那原本整齊成型的秀女隊伍,便少了一角。

  那黃衣秀女,直接被輦出太華殿,丟出宮門外。

  一切,不過瞬息。

  剛才因得了珠花,猶有幾分不甘的其他秀女們,見到這一幕,各個面色驚惶地垂下頭。

  不入選是小事,給家族招了禍事,那才是捅婁子了啊!

  因此,之后蕭長卿頭也不抬,連著配發了三排的珠花,那些秀女,訥訥不敢多言,垂首看著地面,暗嘆自己倒霉。

  有那么一兩個機靈的,將求助的眼神遞給了蘭溪。

  端然坐在鳳椅上的蘭溪,這才緩緩開口。

  “陛下還是要認真些的好。”

  蕭長卿即將脫手而出的珠花,頓在半空。

  他唇角扯出一絲自嘲的笑。

  頭也不回。

  “如太后娘娘所愿。”

  接著,將那珠花換成了簪子,遞給面前那欣喜若狂的少女。

  “就你吧。”

  少女唯恐他反悔,抱緊那點翠簪子,砰的一聲跪在地上,向蘭溪,向蕭長卿,結結實實行了大禮后,才語無倫次道。

  “臣女謝陛下賞賜,謝太后娘娘恩寵,臣女感激五內,進宮之后,定好好伺候陛下和太后娘娘!”

  蘭溪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蕭長卿,則視若無物地,轉身,來到另一秀女前。

  盯著秀女那熟悉的面容。

  他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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