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大師兄, 曲淳風在師弟面前從來沒出過岔子,在被幾十雙眼睛齊齊盯著,身形竟然隱隱些僵硬, 他握劍的不自覺緊了緊,眉頭緊鎖,語氣冰冷:“你們看么?”
看你被鮫人非禮啊,眾人心中大抵都這么個答案,就沒誰敢說出來, 齊刷刷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嚇的大氣都不敢喘, 就連明宣也識趣的閉了嘴。
明義不發么, 忽然指著遠處驚道:“大師兄,你看,那邊船過來了!”
大家順著他指的向看去,只見不遠處的海面忽然駛來了五艘巨船,紅色的狼牙旗幟正在半空中獵獵飛舞,曲淳風目力絕佳, 瞇了瞇眼, 見領頭的人身著下州五品刺史綠袍, 心想莫不吳顯榮。
曲淳風微微抬示意他們噤聲, 心中悄然升起一絲警惕, 對身后眾人告誡道:“不要泄露鮫人。”
明宣道:“師兄盡管放心,我必定約束好師弟, 不讓他們胡亂言語。”
熟料曲淳風看了他一眼, 意所指道:“尤其你。”
所師弟里面只明宣一個人嘴上不把門,曲淳風那句話就刻意說給他聽的。
明宣:qaq
遠處那幾艘巨船越越近,視線也逐漸清晰起來, 吳顯榮站在船頭甲板上,老遠就看見天一門那些白衣白袍的弟子,面上一喜,連忙揮袖催促船夫:“快快快!國師大人他們就在海島上,快些靠岸!”
自前段時日遇上海難,曲淳風等人就下落不明,堂堂一朝國師不所蹤,此可大可小,吳顯榮熟水性,當日僥幸撿回一條命來,恐皇帝降罪,上岸后就立刻點齊兵將四處搜尋他們的下落,一個海島一個海島的找,如今終于找到,激的老淚縱橫,恨不得立刻回去給祖宗牌位上十幾二十炷香。
大船不擱淺,吳顯榮只順著繩梯爬下來,然后坐小船游到岸邊,未等停好,已經拎著官袍下擺急匆匆下船,靴子濕了都顧不上,小跑著上前跪在了曲淳風面前:“下官吳顯榮見過國師大人,營救來遲,實在該死,這些時日下官不眠不休的在海上日夜搜尋,幸得老天保佑,終于找到國師大人了……”
他恐曲淳風降罪,未說幾句老淚縱橫,泣涕難言,用官袍衣袖擦拭著眼角淚水,看起來好不可憐。
曲淳風心他在做戲,不欲理會,卻也還顧了面子情分,伸把吳顯榮從地上扶起,出言解釋道:“那日船翻后,我與師弟不慎流落此島,因為無船難以回岸,倒幸得吳大人相救了。”
吳顯榮受寵若驚的起身:“哪里哪里,國師身份尊貴,福氣自然不同常人,就算沒下官相救,也一定會遇難成祥的。”
曲淳風聞言倒想起一個人來,抬眼看向吳顯榮:“王可還安好?”
他不提罷,一提吳顯榮就又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嚇的面色蒼白,渾身抖若篩糠,不同于剛才的做戲,這次慌了:“下官該死,下官該死啊,未保護好王,那日上岸后下官點齊人馬四處搜尋,卻只找到了王的尸身……”
王崇喜紀大了,身子骨不好,那日船翻后眾人都忙著四處逃命,誰功夫去救他,再加上他不熟水性,溺水身亡也不么令人詫異的。
那可昭寧帝身邊第一得意人,不明不白死在了自己的轄區,哪怕吳顯榮善于鉆營,此刻也難免雙眼發黑,覺得自己性命休矣,在唯一萬幸的就把曲淳風給找回來了,否則他全家上下的命都不夠抵的。
不同于吳顯榮嚇的滿頭大汗,明宣等人聽了心中只覺落下一塊大石頭,王崇喜倘若還活著,指不定要在皇帝耳邊怎么說他們的壞話,昭寧帝生性多疑,本就提防著天一門,倘若此時么風言風語傳出,輒幾十條人命。
曲淳風聞言頓了頓,倒沒想到王崇喜竟死了:“那吳大人可上奏朝廷?”
吳顯榮聞言下意識抬眼看向他,又飛快低下頭去,結結巴巴道:“回……回國師……下官牽掛您的安危,一心尋找,故而,故而還未來得及上奏……”
說的好聽來不及,其實就不敢。
曲淳風也不揭穿,淡聲道:“既未上奏,就暫且壓下吧,陛下如今病重,他對王一向寵信加,倘若聽聞消息加重病情反倒不美。”
吳顯榮心頭一松,立刻順桿往上爬:“國師言理,國師言理。”
如今被官兵尋到,他們自然不再繼續待在這島上,曲淳風幾經思慮,只暫且帶領天一門眾人上了船,打算先回府衙,打探一下京城的消息。
吳顯榮在船上斟茶奉酒,自殷勤無限,不想起么,忽然問道:“敢問國師,天一門門下弟子幾何?”
曲淳風原本正看著海面兀自出神,聞言收回視線,不聲色皺眉:“吳大人問這個干么?”
吳顯榮怕他誤會,連忙擺:“國師莫要誤會,實前些日子一名輕男子來到府衙,自稱天一門弟子,想求見于您,下官見他一身布衣,且無信物,亦不敢全信,將他暫留在了府衙中,倘若假的,定要亂棍打出才。”
曲淳風想起自己初來泉州時,曾經吩咐弟子回京暗中打探洪觀微的消息,身形一頓,不得沉聲問道:“他可曾自報名諱?”
吳顯榮一聽他的語氣,此十八九的了:“回國師,那人說他叫明空。”
明宣在旁聽見,低聲對曲淳風提醒道:“師兄,小師弟。”
他們這些師兄弟里,堪輿數術各所長,明空排最末的師弟,身法極快,又擅易容術,故而當初派了他去京城打探消息,如今回來,怕靜了。
曲淳風皺眉,只說了八個字:“加快速度,盡快回衙。”
如今大楚與北邊交戰,短短幾月時間,連吃了數回敗仗,冀北遼城等封地俱被敵軍占領,百姓亦苦不堪言,上次曲淳風來到集市還人滿為患,在卻空空蕩蕩,僅的幾個攤子還在做生意,賣的東西卻非糧非物,而一些貧苦人家的孩子。
看的出來,吳顯榮面上也些掛不住,些尷尬的道:“國師所不,如今北邊打仗吃緊,光幾個月時間征糧就征了四五次,倉里存貨盡空,舊的陳米霉米都拖走了,壯丁全被抓去當兵,也就泉州偏僻,再加上要替陛下尋長生藥,這才勉強留了些人。”
泉州還算好的,因著近海,就算沒了米糧,村民靠打漁得來的海貨也勉強填飽肚子,隔壁州縣的百姓基本上已經跑空了,余下一些都老弱病殘,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絕不夸大其詞。
長街空蕩,哭聲不止,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起了白幡,替在前戰死的丈夫兒子做法,乍看下,恍若鬼市。
曲淳風一路看去,只覺顛覆想象,他被師父收養后,就一直待在京城這種繁華地,從未想過大楚一日也會變成這幅模樣,如風雨飄搖中的危樓,傾覆在即。
曲淳風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過,等進了府衙,步入內廳,這才出聲問道:“那男子呢?”
吳顯榮聞言連忙派了一名仆役去傳喚,他的府邸擺設雖還一樣的擺設,奴仆比前少了一半還多,無他,如今正逢亂世,米糧精貴,養不起而已。
沒過多久,一名十五六歲的布衣男子被帶入了正廳,他環視四周一圈,看見了站在正中央的曲淳風,先一怔,反應眼圈一紅,竟直接撲過去跪 過去跪到了他腳邊:“大師兄!”
這男子一身打著補丁的破爛衣衫,頭發散亂,渾身上下灰撲撲的模樣,只依稀辨別出名十五六歲的少,身形清瘦,眼睛大且烏溜,怪不得吳顯榮不信他天一門的弟子,就算明宣在這里,乍看也未必認的出來。
曲淳風認出他小師弟明空,一把將他扶了起來,卻見他灰頭土臉,模樣狼狽,心下一沉,出聲問道:“你怎么變成了這幅樣子?!”
明空聞言正欲言說,卻見一旁還站著吳顯榮,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曲淳風反應過來,對吳顯榮道:“吳大人暫且退下吧,此人確我天一門弟子,我些話要對他說。”
吳顯榮道他們這要說私話,連忙點頭應聲,退出了房間,心想自己幸虧沒把那人趕出去,不然豈不大大得罪了曲淳風。
奴仆退下后,關上門窗,正廳只剩了他們個人,曲淳風見明空身上些不易察覺的淤青傷勢,心怕出了么:“你進京后出了么?可被人發?師父呢?”
熟料明空聞言眼圈一紅,竟哽咽著扔下了一個對曲淳風來說不啻驚雷的消息:“大師兄,師父他……師父他羽化了……”
洪觀微道士,死后稱羽化。
曲淳風遇從未慌過,聞言竟眼前一黑,險些沒站穩摔到了地上,他用力攥住明空的肩膀,一字一句沉聲問道:“你再說一遍,師父他怎么了?!”
曲淳風上一世屠村后,帶著鮫人的尸體回京復命,前后僅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彼時洪觀微還健在,這一世他在泉州耽擱數月余,沒想到竟等到了師父的死訊?
明空泣不成聲:“我當初喬裝打扮一番,混入京城,才我們前腳剛剛離開,后腳師父被陛下接入皇宮軟禁了,我只扮做侍衛進宮查探情況,誰曾想師父他老人家已經病入膏肓了,連床都起不來,身邊盡皇上的眼線……”
曲淳風聲音艱澀的可怕:“然后呢?”
明空擦了擦眼淚:“我趁著侍衛換班的時候進去探師父,師父卻說他大限將至,卜算一卦,言楚國氣數將盡,北明君而替,他被陛下的眼線盯著傳不出消息,讓我帶話給你們,莫要去尋么鮫人,世上也沒么長生術,他不過□□凡胎,機緣巧合才活了二百余,一樣逃不過生老病死。”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大摞皺巴巴的藥,抽抽噎噎的道:“師父說他無用,鉆研多,也未研究出那毒蠱的解藥來,帶累了我們,只以這六貼子暫時壓制,毒發時服下可暫緩三月,盼師兄帶著天一門脫離皇室,再不入朝堂。”
曲淳風心滿冷汗,面色白的嚇人,他接過那一摞皺巴巴的藥,啞聲問道:“師父還說了么?”
明空搖頭:“師父只說他活了這么久,已經強過世上許多人,縱死了,在民間也喜喪,叫我們不要難過,早日另覓出路才。”
洪觀微在大楚乃一代奇人,他的壽數一度令昭寧帝艷羨嫉妒,從而渴求長生,如今他身死,就算不令皇帝打消這個念頭,到底也絕了長生不死的傳說。
二百余歲……二百余歲……
民間百姓,過七十而逝可稱作喜喪,洪觀微生前游歷名山大川,后來封侯拜相,位尊國師,將塵世間的富貴都一塊攬到了極致,縱死了,也確實沒么可傷心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這些徒弟。
曲淳風閉了閉眼,用力攥緊中的紙:“那你又如何落到在這幅模樣?”
明空道:“師兄你所不,陛下纏綿病榻,日益病重,后來不聽信哪些煉丹術士的話,要以嬰孩血為引煉制藥丸,以至民怨四起。如今皇后的母家想扶持太子登位,被朝臣所反,我逃出皇宮后,發邵王已經帶兵入京,明為保駕,實篡位,那些士兵一路燒殺搶掠,我只丟了值錢的物件,扮作災民才逃出來。”
在的情況就,皇帝快死了,太子想登基了,邵王要造反了,北邊已經逐步失守,大楚內憂外患,猶如一盤散沙,聰明人已經逃命去了。
昭寧帝在對朝廷已經沒任何掌控力,充其量就個半截身子入土的傀儡皇帝。
換句話說,天一門已經不必再聽命于朝廷,只要找到解藥,自了。
曲淳風卻么都沒說,只見把那疊藥緩緩塞入懷中,然后一言不發的從地上起身,推門走了出去。明宣等人在外間守著,見他面色蒼白,一副沒了魂的模樣,不得嚇了大跳,正欲上前詢問,卻見曲淳風徑直出了門外,只留下了一句話:“別跟著。”
洪觀微死了,雖然他已經活的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要好,可人死如燈滅,永遠都回不來了,曲淳風甚至連他最后一面都未見到。
天一門的弟子都孤兒,無名無姓,只曲淳風四歲時父母不幸亡故,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彼時洪觀微給門中弟子都賜了名,只曲淳風,他說這三個字很好,不需改了,留著個念想。
他待門下弟子皆若親子,這輩子唯一做錯的,誤投朝廷,害他們身重毒蠱,可無論曲淳風還明宣明義,沒一個人怪過他。
曲淳風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卻沒看淡旁人的生死,他在朝廷多,一直受昭寧帝驅使,就為了保全洪觀微,可如今卻不還么意義了。
冷風迎面吹來,夾雜著熟悉的咸腥味,吹得衣袍翻飛不止,直到衣袍下擺被浸濕,曲淳風這才驚覺自己不何時走到了海邊,前已無路,唯茫茫大海。
他停下腳步,面色茫然的席地而坐,大腦一片空白,所情混在一起,亂糟糟的一團,卻沒辦法和任何人說。
他大師兄……
要保護好師門,也要保護好師弟……
曲淳風從小就這么想的,所以無論出了么,都只自己一個人受著,洪觀微死后,天一門在只剩他一個擔兒的了,他不倒,他一旦倒了,底下的師弟也就倒了。
冷水逐漸浸沒身體,一陣陣沖刷而來,遍體冰涼。
臨淵把族人帶離后,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曲淳風他們,最后尋著氣味一路尋到了岸邊,卻見那塊愣木頭正一個人坐在礁石上,望著遠處發呆,看起來呆呆傻傻的。
臨淵找了他許久,見狀游過去,然后扒在礁石邊喊了曲淳風聲,后者卻沒任何反應,只用了尾巴。然后甩了一波水在他身上。
曲淳風這才驚醒,他下意識抹了把臉上冰涼的海水,抬眼看去,卻見臨淵正在一旁盯著自己,墨藍色的魚尾還在輕輕擺,顯然罪魁禍首。
曲淳風怔怔看著他,罕見的不該說些么。
臨淵游過去,拽著他的衣角歪頭問道:“你為么不高興?”
哪怕曲淳風一個字都沒說,他似乎也敏銳察覺到了他的情緒。
曲淳風對上臨淵關切的目光,喉結微,像堵著么,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片刻后才緩緩閉眼,低聲道:“我師父死了……”
他語氣麻木:“我沒師父了……”
他不該把這句話對面前的鮫人說出來的,鬼使神差的,就說了。
不不錯覺,臨淵發曲淳風的眼睛些微紅,像要哭了,指尖一緊,莫名些無措,他挪著尾巴坐到了岸邊,猶豫一瞬,然后伸抱住了曲淳風:“你別哭啊,你師父死了,我做你師父好不好?”
曲淳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