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東塬居然已經出現東賊諜子,頓時讓整個關城內外氣氛又變得緊張起來,許多已經招撫入營的西軍軍卒們紛紛離開營壘去張望打聽。

    李泰一行三十多人,衣袍凌亂、鼻青臉腫的被兩百多名西軍軍卒押上土塬。

    之所以隊伍規模翻了一倍多,那是因為剛才在塬下時不巧有十幾人同他們站的太近,也被當作同黨一并抓捕起來。

    當然也是因為在關鍵時刻,李泰大喊一聲:“活口功大,斬首不足分功!”

    他本意是怕被人不分青紅皂白的抽刀拔劍當場砍殺,這一喊也喚起了周遭西軍敗卒們將功補過的念頭,使得場面一度混亂至極,他們一行雖然轉眼成為階下囚,但也好在都保住了小命。

    一名騎士用長矛挑著剛剛驢背上繳獲的一領甲光閃閃的細鎧策馬招搖,并指著拘押隊伍中的李泰大笑道:“這東賊小將竟有這般精甲,官品一定不低!”

    塬上圍觀眾人見狀,既是羨慕又不乏驚慌。

    西朝向來貧弱,哪怕是軍中高級大將所被往往都是舊甲,也因此有許多將領戰場遇險而被當作小兵錯過而撿回一條命的事跡。

    因此在戰功中也有一項內容就是繳獲甲杖軍械,如果品質夠高,所得賞賜遠勝于斬首之功。

    細鎧是介乎鱗甲與扎甲之間的一種全身甲具,養護較之鱗甲方便,形式較之扎甲美觀,本是南朝劉宋宿衛制甲,防護力強又輕便美觀,后來北朝洛陽羽林禁衛許多中層將領也多配此甲。

    眼前這一具細鎧,樣式周正且還保持著極佳的金屬光澤,在這些西軍將士們眼中,自是第一流的精甲。單只繳獲這么一領精甲,功勞就足以換取十名戰俘士伍給使或半頃良田,自是讓人羨慕有加。

    但反過來再一想,這東賊小將裝備如此精甲,在東軍必然不會位低,這種等級的將領都已經追至潼關,東賊大軍還會遠?

    “難道恒農王使君戰沒了?這不能吧……”

    “那小將,你年歲仍小,不知人間許多歡趣滋味,千萬不要頑固求死!見到將主速把你軍軍情奏告,宇文大行臺最是仁義,非但不會殺你,還會賞你田宅女眷安家關西!”

    我奏告你姥姥啊?

    李泰低頭走在隊伍里,聽到周圍傳來議論聲,一時間也有些欲哭無淚。

    他家祖上也做過北魏大將軍,記憶中那領細鎧是這前身家傳,卻不是東魏朝廷配給,因為離家倉促,和他老子只是高仲密私人招募的幕僚,都沒在東魏朝廷掛上名號和官身。

    “阿郎不要怕,軍漢貪功誤會,見到他們上將說講明白,誤會自然解開……”

    家人李渚生湊上來低聲安慰兩句,旋即便被押送的軍士喝罵扯開。

    李泰聽到這話,心情卻更苦澀,之前聽到西軍士卒喊叫高仲密被此方左軍統帥趙貴抓捕,他便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

    邙山大戰西魏算是輸慘了,無論是遷怒、還是推諉罪責,高仲密這個直接引發兩國大戰的降人都是一個絕佳的對象,自己等人作為高仲密僚屬,還能落到好處?

    亂世里,兵馬地盤才是根本,有了這些你是豪杰,沒有這些你是個啥!侯景兇悍不兇悍?一朝失了河南地,到了南朝也只是喪家之犬,被南梁蕭衍作為跟東魏談判的籌碼。

    高仲密能力威名都遠遜侯景,侯景到了南朝起碼還一路折騰到建康,他可不記得歷史上邙山大戰后高仲密還有什么事跡!況且就算高仲密還能折騰,也解不了自己當下這危困局面。

    就算他能憑著歷史先知的優勢,見到對方主將告知高歡不會乘勝追擊,對方相不相信自己還在兩可,關鍵邙山之戰的大失敗已經成了定局。

    “請問這位軍主,此間鎮守是哪一位大將軍?”

    生死攸關時刻,他努力壓下心中惶恐情緒讓自己變得冷靜下來,瞇著剛才不知被哪個混蛋封眼錘砸腫的一只眼,轉頭小聲詢問身邊押運的一名西軍軍士。

    “怎么、到現在還想打聽我軍軍機?告訴你又如何,此間將主是我主公若干領軍!”

    那西軍軍卒沒好氣白他一眼,繼而冷笑道。

    若干領軍?這他媽到底是名詞還是量詞?你們西軍小卒口風都這么緊嗎,說了又好像沒說!

    李泰不敢再多問,只是低頭認真細想。


    他自己的知識儲備并不支持這樣精確的檢索,而前身的記憶留下的資訊更少,有關西魏方面人事有印象的只有一個首赴虎牢接應的行臺尚書、開府李遠,還有就是曾并肩作戰并將他們拋棄在恒農的開府于謹。

    不知這軍士所答若干領軍里包不包括李遠和于謹,于謹那個不講義氣的老狐貍就不說了。

    前身記憶里對這個李遠印象還不錯,見面就熱情的攀親戚,只是老頭子李曉對其比較冷淡,想來這個李遠應該只是亂世出頭的豪強冒認隴西李氏。

    但李泰對這個卻不在乎,若李遠恰好就在城里又能救下自己,那他一定會謹代表隴西李氏李泰分氏認下這個親戚!

    還得認李虎,這可是個粗大腿!如果能跟李虎敘上昭穆,誰大誰小都是賺的,想想未來一窩李唐子孫都是自己晚輩,還挺帶感!

    對了,他此身名叫李泰,還跟李世民他兒子重名。算了,還是且論當下,我喊李虎大哥,你們喊我祖宗。

    正遐想之際,潼關關城已經到了,李泰正打算抬頭看一看這千古名關的風采,卻被人按著不能抬頭,就這樣被押進關城里。

    關城里較之嘈雜的塬上氣氛要壓抑肅穆得多,幾個被誤抓、一路上大喊冤枉的西軍軍卒這會兒也不敢再發聲喧嘩,倒是有了幾分軍令森嚴的味道。

    關墻內有軍官立定,見到他們一行進城便喝阻問話,了解到事情原委后,關內軍官臉色也是一變,指了指李泰沉聲道:“把這賊將獨引入堂,其他雜屬拘在側柵分別審問!”

    說罷,便有關內兩名勁卒提著更加堅韌的繩索再將李泰捆縛一番,然后用杖叉在他腋下便往關內衙堂拖行。

    “賊將望似年少,卻還臨危不亂,有幾分膽色啊!只不過我軍法刀銳利,任你如何強硬也是枉然!”

    那軍官見李泰并不驚懼哀求,一時間也是略感詫異,旋即便冷笑著不無威脅道。

    李泰聞言后嘴角又是一顫,生死當前他怎么可能不害怕,只不過現在心里荒誕感居多,既因他的穿越,也因這些西軍對他身份的誤會。

    事關東賊追兵的軍機,軍官也不敢拖延怠慢,很快便帶著李泰來到衙堂,并請衙堂兩側護衛親兵入內通稟。

    “蠢物、幾個拙筆蠢物!我言說不夠明白?如何不能成書?”

    李泰以一種極為別扭的姿勢被叉立在衙堂外側,被捆縛得頭頸都轉移不便,強忍疼痛之余,還在思忖該要如何自救,衙堂里卻傳來一串暴怒的喝罵聲,還夾雜著幾個鮮卑俗語的字節。

    他前身是懂得鮮卑語的,畢竟北朝鮮卑統治年久,雖有孝文帝移風易俗,但鄉野下層的鮮卑人也并未完全漢化。高歡等北鎮軍頭們入主河北后,河北之地胡風更濃。

    高敖曹威名赫赫,別人包括高歡在他面前都不亂說胡話,但作為其小迷弟的前身顯然還不具備這種威風震懾,日常也就難免要接觸到鮮卑言語和風俗。

    所以李泰聽是聽得懂鮮卑話,只是不會說,前身既以華國衣冠自詡、從不口出胡聲,至于他、言辭上那就更陌生了,就算聽得懂,也要在腦海里繞上幾道彎才能略可分辨。

    衙堂里那將主胡言漢話的喝罵聲,李泰聽得沒頭沒尾、不甚明白,卻也擔心稍后這團怒火會不會遷怒發泄到自己身上來,可是接下來又響起一連串的喝罵,卻陡地點燃了他心里的希望之火。

    “恒農兵少,王思政力弱難當,辜負大行臺留后重用并不意外。關東、長安,哪處不能埋骨!縱使東賊追及,也不可怕!我只恨趙貴這個狗賊,棄軍先走,累我右軍功敗垂成、孤軍陷陣,還要拋灑兒郎熱血,為他遮阻追兵!可恨、可恨!”

    親兵入內通稟,堂內喝罵聲更加暴烈,而廊外的李泰在聽到這話后,眼神陡地一亮,想到堂內將主是誰。

    若干領軍,原來真的是若干領軍!

    西魏東魏邙山之戰,過程曲折離奇,交戰雙方各有令人聞之扼腕、功敗垂成之憾。也正因此,戰爭的過程及與戰人員的表現也向來為人津津樂道、議論頗多。

    這若干領軍若放在別處,李泰還真不知道,可若擺在邙山大戰中,再聽到對方的喝罵聲,李泰頓時就想起來了,其人正是西魏右軍督將若干惠!

    得知對方身份之后,李泰腦海中頓時靈光一閃,不暇仔細思索,當即便大聲喊叫道:“同志為友,同仇為親!某與將軍并恨趙貴,請為書其丑劣、發揚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