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

    “主公!”

    當李泰從若干惠大帳中返回臨時宿營地時,三十多名丁壯部曲全都起身相迎。

    “先用餐!”

    李泰擺擺手,指了指灶上咕嘟嘟冒著熱氣的陶罐,自己坐在了一邊的土丘上,待下屬要為他盛飯時便又說道:“我已經在若干領軍帳內用餐,你們自食。”

    這么說或許有點矯情,但李泰是真的有點吃不慣西魏軍隊配發的軍糧,連殼帶糠的粟菽,陶罐蒸的半生不熟就是一餐,還不能細嚼,否則里面摻雜的碎石砂礫連牙都能崩掉。

    但就算是這么粗糙的飯食,軍中也只限量供應。李泰也只是因為獲得若干惠的賞識,部下們得到特殊關照,每日兩餐都有軍糧供給。

    但軍中其他沒有強硬軍主率領的散卒們,連這種簡陋的餐食都不能每天足量的供給,只能餓著肚子趕路。

    行軍幾日,李泰耳聞目睹、對西魏軍隊的日常生活了解更多,只能說講到吃苦耐勞,古代人真是強出了現代人太多。

    哪怕作為主將的若干惠,伙食較之普通軍卒也只是多了一點油鹽葷腥的調味,但這已經是絕大多數軍眾都享受不到的美食。

    單就物質享受而言,后世哪怕一個普通人只怕都遠遠超過了古代的達官貴族。生產力的提升對社會的改善,真的是體現在方方面面。

    逐漸接受了穿越這一事實后,李泰也很想融入這個時代里,每到宿營飯點,就要湊近若干惠的大帳附近,以論事為名請求拜訪,加深感情兼而蹭飯。

    若干惠倒也給面子,每次都不拒見,大概是之前罵趙貴生出幾分同仇敵愾,又因為李泰出身隴西李氏的緣故,對他頗給禮遇。

    不來到這個世界便不能理解,家聲郡望給一個人社會交際活動帶來多大的便利。

    北魏孝文帝漢化改革,以法律的形式規定了門閥制度,隴西李氏在李沖的帶領下一躍成為天下第一等的門閥,李泰雖然反感這種門第為尊的陳腐觀念,但也不得不承認披上這一層皮他還真就能人五人六。

    若干惠雖然出身北鎮,對竊據高位的門閥大族是有著抵觸反感,但這份反感也并不能歸為純粹的仇恨,而是夾雜著羨慕、嫉妒以及取而代之的野心等等復雜情緒。

    當李泰在立場、感情和地位上與之都沒有沖突時,若干惠也很樂意同李泰相處交談,打聽一些世族人事作風和北魏朝廷典章故事。

    李泰借著前身記憶和自己的聯想,應付這些不難,交談中也順便詢問一下西魏朝廷的人事內情,算是對他即將前往的一個環境有了初步的了解。

    今天若干惠興致不錯,告訴李泰一件發生在華州的趣事,同為西魏大將的賀拔勝在看過之前奏書后,率領家奴去趙貴那里打砸一通。因為賀拔勝的親人們也流落在東魏境內,李泰對趙貴的指控恰好戳中了他的傷心處。

    若干惠講到這件事時一臉的笑容,李泰卻樂不起來,這意味著他把趙貴得罪更狠卻又沒辦法直接弄死對方。

    賀拔勝是武川集團的老人,甚至與其弟賀拔岳都是武川豪強第一代的首領,對趙貴也僅僅只是打砸發泄一通,可見這些武川鎮老伙計們已經有了默契,吵鬧可以,但不會把趙貴往死里弄。

    除此之外,倒也還有一件好消息,那就是被趙貴抓捕的高仲密已經被宇文泰勒令放出,不止沒有被問罪,之前投降時所獲得的官爵也得以保留下來,可見李泰那份上書也是獲得了一些效果。

    但好消息中還有一件壞消息,那就是此身的父親李曉并沒有跟隨高仲密一起,而是留守虎牢城中。但后路傳來的消息說虎牢城已被東魏侯景所奪,高仲密的家眷們也被截獲,李曉則不知所蹤。

    李泰得知這一消息后,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他對李曉倒也談不上什么骨肉深情,但父子關系無疑是亂世中最牢靠的聯系,畢竟他們家也沒有皇位爭奪。而且據若干惠所言,原本宇文泰是讓行臺尚書蘇綽征辟李曉入行臺任職,結果因為李曉不在關中而沒了下文。

    顯然宇文泰是輕視自己年少,并不認為李泰那一番進策是他自己的才能謀略,大的沒能撈到,小的便也拋在了腦后。

    沒能直接搭上宇文泰這個關隴老大,李泰雖然有些失望,但也沒什么好說,能在這波詭云譎的亂世局面中勉強盤出一條活路,已經算是僥幸了。 幸了。

    若干惠還表達了對李泰的拉攏,希望李泰能擔任他的幕僚。但李泰在權衡一番后,既沒拒絕,也沒答應,只說還要請示高仲密這個原本的主公。

    幾天時間相處,李泰對若干惠印象不錯。其人雖然有心計,但也不深,性格直爽也講義氣。

    李泰之所以不答應,倒也不是看不起對方的前途,只是若干惠的官位有點尷尬。除了邙山參戰的右軍督將之外,若干惠還擔任領軍將軍,是西魏禁軍將領,回軍之后便要前往長安擔當宿衛。

    西魏皇帝就是個吉祥物,而且還很危險,說不定哪天就要完蛋。他所出身的隴西李氏本就跟元魏皇室姻親密切,保不住這皇帝哪天見到親戚、腦袋抽筋賜給自己一條衣帶,那是要還是不要?

    最好敬而遠之,就算有若干惠的庇護也不保險。待在長安太敏感,也不適合搞什么小動作。他現在倒沒有資格談論大野心,但哪怕是為了自保,搞一支親信小隊伍也是應有之義,長安顯然不是一個適合的地方。

    那一大罐谷飯,看起來分量不少,但卻要三十多名壯漢分食,也只是勉強果腹而已,很快便被分食一空,就連陶罐瓦楞的邊沿都被刮拭得干干凈凈。

    眾人用餐完畢,便都聚集在李泰的身邊。

    李泰望著那十幾名新加入者說道:“再過兩日便抵華州,我知你等原本各有所屬,如果不愿追從我立身關中,現在便可以講出,我會送還本屬。如果要留下來,我門內也有家風家規,若有違觸,必作惡奴論處!”

    來到這個時代不久,李泰并不習慣將活生生的人作為私有的財產看待。

    但他還未抵達華州,便已經牽涉進西魏的人事糾紛中來,未來也不知會遇到怎樣的糾纏刁難,手下人自是忠誠可靠最好,三心兩意的不如不留。

    新加入者共有十七人,漢人、氐羌匈奴鮮卑高車等兼有,可見西魏軍隊族屬之駁雜。

    此時聽到李泰這么說,他們都顯得有些慌亂,有拙言者直接叩拜在地,只說:“愿意追從主公,絕無二心!”

    當中一個身材高瘦的匈奴人言辭最有條理,態度也誠懇:“奴名破野頭保祿,本杜陵戍兵。戍主戰死邙山,戍兵也多離散。主公若不收容,一定會再編進六軍,沒有強力軍主庇護,悲慘甚于戰死……”

    “我、奴就是六軍舊卒,入伍來少有飽餐,那些士伍奴兵還有主人愛惜,我們這些散雜只能列隊死陣。求、求主公不要驅逐,奴一定勤力用功!”

    有的士卒急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七尺大漢眼淚汪汪,那倉皇凄楚的模樣看著就讓人同情。

    李泰聽到這里便有些不解:“六軍是直屬大行臺的王師主力,軍令上下通徹,治軍竟然這樣殘暴?”

    又是那個破野頭保祿開口回答:“大行臺治軍確實寬簡仁厚,見下卒貧苦都會賜衣賜食,但也沒時間長久的就營督軍。關內常有饑荒,軍資配給不能定時,將主們也更關照他們私曲,雜卒便沒人體恤飽暖死活。如果不是潼關那里幸入主公部伍,這一路撤軍,我們這些雜卒哪分享得到兩頓餐食!”

    眾人都心有戚戚的點頭,望向李泰這個新主人的眼神也更熱切誠懇。

    李泰本就覺得西魏的軍伍士氣萎靡遠不止戰敗那么簡單,此時才知積弊竟然這樣深刻。本該作為中央勁旅主力的六軍,竟然成了人人厭惡的苦差,這樣的軍隊又能有幾分戰斗力?

    據此論斷宇文泰庸碌無能倒也不妥,根本原因還是關內疲敝、西魏積貧,連養軍基本的供給都做不到,也就無怪乎軍心渙散了。

    他記得歷史記載西魏立國的小關之戰,東魏大軍分三路攻來,宇文泰靠著敏銳的洞察力直擊東魏的竇泰軍才獲得勝利。

    戰勝后不久便關內大饑,宇文泰要冒險帶著軍隊沖出潼關到關東的恒農就食,等到高歡大軍再次來犯才著急忙慌的趕回關中備戰。

    也是高歡輕敵冒進、急于為竇泰報仇,才讓宇文泰在沙苑以少勝多的擊潰大軍,給西魏政權強續了一波命。

    “爾等既歸新主,功勞未有已經先享恩義,保暖之后自當感恩報效!我家天下名族,絕非你等舊屬下戶能比,來年積事得賜主姓,祖宗子孫都會因此榮耀!”

    李渚生入前一步,望著眾人正色說道,那些新卒們雖非人人都知隴西李氏,但幾個通曉世事者已經連連點頭應是,神態更激動幾分,顯然這個誘惑是非常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