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苑位于關中平原的東部,大荔縣南洛水、渭河之間的一片沙丘草地。大荔縣今名武鄉,是華州州治所在。

    自潼關撤退的軍隊本不需途徑沙苑,渭南渡河后便可直趨華州。但行途中若干惠又接到軍令,著其率部伍先往沙苑暫駐,等待整編安置。

    因此李泰也有幸隨軍順道游覽一下這處東西魏大戰遺址,感受一下當年大軍廝殺的壯闊情懷。

    當他們來到沙苑的時候,此間早已經營盤廣立,很是熱鬧。

    隊伍抵達沙苑時,頹氣有所收斂,行伍間氣氛也活躍許多,不斷聽到有人在談論當年沙苑之戰的情形。

    “當年正是在這里,我們鄉兵一隊生扒了賊軍十幾領甲,得賜許多牛羊布帛。那個年關,全鄉都是燉肉香味,老小一身新衣……”

    李泰的隊伍中居然也有人參加過數年前的沙苑之戰,李泰把人招過來,是一個二十多歲的漢人壯卒,名叫做劉三箸,本是沉默寡言,可是當來到沙苑這早年的戰場時,明顯變得活躍許多。

    “三箸你當年只有十幾歲罷,居然也有膽量參戰?”

    李泰望著這壯漢,饒有興致的笑問道。沙苑之戰發生在公元537年,距今已有六個年頭。

    “那、那時是有郎主今時這么大,哪里敢參戰……賊軍突然從蒲津渡河,繞過大荔城就渡洛水,當時鄉里只是驚恐,賊軍都是北鎮虎狼,暴害河北不只,今又沖進了關中……”

    講到舊時的惶恐,劉三箸仍是心有余悸,但很快神情又變得振奮起來:“大家都在鄉老里老的帶領下逃進了荒野,躲了幾天便聽說東賊敗了,又有鄉里王別將趕來召兵,少壯鄉徒全都跟從,順著洛水一路收繳,那些器杖牛馬真是大肥了一陣!”

    大荔城就是華州州城,也是武鄉郡治所在。只不過西魏行政區劃名號變革頻繁,鄉人們仍慣故稱。

    原來只是跟著主力打了一波順風仗,但這番話也透露出幾個信息。第一自然是宇文泰統戰工作做得好,關內大部分群眾對高歡軍的入寇都是持抵觸心態,二就是關中鄉里尚武成風,只要鄉豪招兵便踴躍應募。

    雖然高歡、宇文泰都是出身北鎮,但因為各自起家的勢力結構不同,各自顯露出來的做派也都有所差別。

    北魏末年六鎮兵變雖然冠以起義之名,但作惡也的確是多,特別是長達數年對河北的破壞,也讓其他地域民眾們大感唇亡齒寒,對于六鎮鎮兵天然存有警惕與排斥。

    高歡以六鎮為發跡基礎,當然也要注意維護六鎮的利益。就在沙苑之戰爆發之前,史書還生動記載了一段他縱容六鎮豪強不法的事跡。

    宇文泰則不然,他入關伊始便因兵力弱小而注意團結群眾,并不張揚標榜鮮卑作風,也讓一部分關隴豪強先后投靠。

    同關隴豪強的融洽關系,也是宇文泰在賀拔岳死后能夠繼任首領的原因之一。

    關中古稱天府,但自魏晉以降便雜胡充斥,至今仍然不乏氐羌匈奴胡眾,幾百年守衛鄉土,民風也都彪悍驍勇,若加以有效統合,絕不遜色于六鎮所謂的國之心腹爪牙。

    如今的沙苑,已經有些名不副實,沙丘不復、綠樹成蔭。其中還有大片的草場被圈起,用作放牧牛馬。

    沙苑之戰結束后,宇文泰下令凡所參戰將士每人植樹一株,幾年時間過去了,不只防治水土流失卓有成效,這里也成了許多西軍老卒追緬過往的一處勝地。

    營盤之間多見老卒在林間游走,不時發出興奮喊叫:“這株樹是我植下,沒想到已經粗大近圍!”

    也有老卒涕淚聲:“當年便勸阿兄栽植長命樹,偏植歪柳……樹還在,人卻無,有生之年,必叫東賊血債血償!”

    耳聞目睹人生百態,李泰也漸漸明白宇文泰為何著令敗軍將士們前來沙苑駐扎。

    他不知宇文泰有沒有看過東晉桓溫的傳記,聽沒聽過那句“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但沙苑植樹所蘊含的情懷又比當年桓溫的感慨壯闊得多,這里記錄著西魏立國以來最輝煌的大勝,對軍隊士氣的凝聚與激勵無疑是勝過千言萬語。

    特別是那些幾從征戰的老卒們,重臨故地,心中更有諸多感慨滋生,邙山戰敗的陰霾得以大大驅散。

    隊伍駐扎完畢后,若干惠便離開沙苑往華州霸府而去。

    李泰一行也得優待,在洛水西岸享有一處獨立的小營,不與其他部伍混處。

&nbs >     沙苑對西魏軍隊雖有特殊含義,但他也不是早年便入關中的老軍,攬勝感慨一番之后便也罷了,沒有太多的情懷激昂。

    只不過受此營伍氛圍感染,他的心情也難免變得豪勇壯闊,對自身、對部曲們的戰斗力產生了極大的研究興趣。

    此身并非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士族紈绔,這是讓李泰最感到滿意的地方。

    作為一個后世穿越而來的靈魂,他倒不奢望自己成為一個勇冠三軍的猛將兵王,但既然已經投身亂世,個體能夠擁有一定的戰斗力,遇到危險時自然也多幾分底氣。

    行軍多日,他對這具身體已經適應許多,原本很少騎馬,也因身體記憶的緣故逐漸掌握了馬術。并在若干惠離營之前,厚著臉皮討來一根馬槊。

    河濱蘆葦蕩外,李泰一邊縱馬疾馳,一邊運持馬槊,精準的挑斷蘆葦端上的蓬頭,周遭便傳來隨從們拍掌喝彩聲:“阿郎威武!”

    “這槊還是太輕!”

    李泰縱馬返回,晃了晃有些酸澀的胳膊,兩臂肌肉自然生出的記憶與經驗則還有些意猶未盡。足見前身絕不是愛好玩鬧,的確是真正的練習過各種武藝。

    “是啊,這槊太劣了。可惜阿郎舊槊遺在了恒農,那槊是阿郎親手打制,若非當時情況危急,實在不舍得丟棄。”

    李渚生接過馬槊在手里掂了掂,也搖頭嘆息道。

    后世言及馬槊,冠以各種威名,對于馬槊的打制工藝更是極盡渲染,什么三年才成一桿云云。

    其實馬槊作為騎兵的兵器,本也沒有太多神話,大抵相對于長矛而言,槊的長度更長。所謂一寸長一寸強,而在高機動性的騎兵作戰中,長兵器的優勢要更加明顯。

    在馬鐙大量裝備軍隊之前,能夠縱馬馳騁的同時還能保證靈活駕馭長兵器,無疑是第一流的精兵,馬槊便也成了精兵的代名詞。馬鐙普及后,騎兵的靈活性得以增強,馬槊的使用標準也得以降低。

    因此在南北朝的時候,馬槊基本上已經成為騎兵作戰的標配武器之一,“槊”這個名詞由是泛濫。大抵就類似天王這一稱謂在南北朝是胡族霸主的專屬,后世卻成了褒揚文藝工作者的名詞。

    但歸根到底,馬槊只是騎兵作戰長兵器的一種,其制作工藝與用材與矛也沒有本質性的區別,談不上三年五年又或十年才成。

    南北朝時期戰亂頻生,諸多世族子弟也難免充列戰陣,首選自然也是馬槊這種天然優勢的騎兵武器。因此諸如高敖曹等豪強子弟,俱以槊技聞名行伍。

    這些豪強子弟家境殷實,各自甲杖配給自然精益求精。他們各自武裝水平,顯然并不具備普遍的代表性,豐儉由人,你就算花上三五十年打造一桿馬槊,北周起造、隋末稱雄,那也由你。

    但若據此論證馬槊的貴族化,顯然是有失偏頗。

    若干惠送給李泰的這桿馬槊,并不是后世所謂積竹木柲工藝打造的槊桿,就是又粗又硬的木桿,分量大約是不足二十斤的,但李泰一通揮舞已經可以感覺到殺傷力應該不俗。

    畢竟西軍被甲率著實不高,哪怕是將主私曲也不過勉強三成,普通士卒則就更少。

    在這樣的情況下,馬槊追求后世那種繁瑣工藝,那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三年時間,足夠一個政權的建立并站穩腳跟,而馬槊作為南北朝騎兵作戰的主**銳武器,第一批還沒打制出來呢,這不笑話嗎?

    所以有關馬槊的認知,精益求精與制式裝備還是要區別看待。武器的發展包含在戰術發展中,是戰爭史的一部分,單獨拎出某種武器大書特書就顯得教條了。

    李泰自己耍練一番,又讓部下們輪番上陣,各自表現也都參差不同。有的連騎馬都勉強,有的馬術尚精,但加上馬槊則就有些勉強,表現最好倒是原本那些自河北清河跟隨自己至此的家人們。

    演練完畢,后加入的那些來自西軍的部曲們神情便有些訕訕,其中表現最差的是那漢卒劉三箸,上馬連坐都坐不穩,直接就被甩落下來。

    “我從小長在鄉里塢壁,沒有機會學習馬術……懇請郎主不要逐我,列陣殺敵,不只技藝,還要豪膽!給我一刀,捉對廝殺,能活一定是我!”

    劉三箸表現最劣,羞慚又憂懼,趴在李泰足前顫聲懇求道。

    李泰彎腰扶起這壯卒,拍拍他膝上沙粒,笑語道:“過往如何不必論,入我門下即是新生。前日拙,明日巧,誰能事前一眼料定?天下未定,丈夫不患無功,是優是劣,都在后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