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幾日,沙苑這里又有人馬入此駐扎,也有已經駐定的隊伍開拔、不知被調遣何處。

    若干惠不在營中,李泰也不認識其他的西魏將領,自然也就無從得知西魏的上層動向。可見他運氣還是不差,能夠在穿越伊始就結識西魏的上層大將并得到關照。

    這段時間他也見到其他營壘的將士們相處狀態,那些將主們對于麾下士卒真有生殺予奪的權威。

    也難怪之前在潼關關外的時候,李渚生阻止他冒認一支部伍認旗的想法,若真就此被整編進某一將領的隊伍中成為其私人部曲,再想脫身的確很難。

    就算當下而言,如果若干惠打定主意不肯放他,他其實也是沒有辦法脫身的。雖然未必會淪落到一般士伍奴兵那樣悲慘,但人身的自由并不由他自己掌控。

    趁著這幾天閑暇,除了練習馬術槊技、力求完全掌握前身積累的戰陣搏擊經驗之外,李泰也抽出許多時間同部下們談話交流、加深感情。

    西魏軍隊源頭駁雜,這就讓行伍中很少出現族群欺凌的現象,體現更多還是上下級的身份差距。

    李泰就見到一個漢人將官由于下屬的鮮卑士卒飼馬疏忽,直接將人吊在營門外抽打。經過的鮮卑將士也有不少,但卻沒人基于族群的感情而發聲喝止。

    這樣的風氣較前身記憶中的東魏風氣不同,東魏方面真的能夠明顯感覺到鮮卑族眾對漢人的輕視與壓迫。哪怕鄉野道路上尋常遇上,漢人都要避出路外,讓鮮卑人先行。

    也正因此,李泰的前身才會對高敖曹這樣一個敢于公然觸犯反抗胡人的漢人豪強那樣崇拜。

    西魏方面,胡漢矛盾倒是不強,但階級觀念又比東魏強烈一些。那些士伍奴兵們等同于將主的各自私產,稍有不如意,打罵懲罰也都隨意。

    在社會秩序方面,雙方各有缺點。畢竟都是繼承了一部分北魏末年的種種弊病,彼此也都談不上政治清明。

    相對而言,李泰還是更喜歡西魏的氛圍。畢竟在這里,他也算是一個擁有部曲私兵的統治階級。

    但在東魏,雖然出身名族,也要因為鮮卑人的橫行不法而戰戰兢兢。屁股在哪里,腦袋就在哪里,誠哉斯言。

    大概也是因為長久以來對上位者的服從觀念,再加上李泰也不像一般豪強軍頭那樣兇惡刻薄,那些新加入的部曲也都很快適應了對李泰的服從,甚至不乏設身處地的為這位新郎主提出在關中安身立命的建議。

    “華州雖然親近權勢,但卻位處關東,常有征戰滋擾,不能安居置業。雍州多有土豪大族,最是排斥外客入鄉……”

    諸新卒中,破野頭保祿眼色腦筋最靈活,雖然是胡人,但也幾代定居關中,講起關中各地區的優劣頭頭是道,儼然一副老關中的口吻:“郎主若想盡快入鄉立穩,置業咸陽是最穩妥!咸陽風水旺氣,傍近長安,也沒有強族雜胡滋擾……”

    如果有的選,李泰倒也很樂意聽從下屬進言,但他至今仍然前途未卜,聽這些地表鄉情也只當增長見識了。

    旬日之后,若干惠的親兵才又來傳信召見。李泰正心憂前程處境,第一時間便跟隨過去。

    若干惠的大帳外,除了李泰已經認熟的那些甲兵部伍之外,還有一隊十幾名不曾見過的甲伍壯卒,大概是跟隨若干惠歸營做客的西魏將領的部曲親兵。

    這一時期,西魏將星云集,特別有著好幾個未來開國帝皇的親長先人,李泰心里也常有認識接觸的沖動,自然好奇帳內做客的是誰。

    他站在帳外等候通傳的時候,便聽到帳內傳出爽朗的笑談聲,獲準入內后便舉步行入,首先映入眼簾自然是若干惠那魁梧身軀,若干惠的旁邊一席,則坐著一名望似五十多歲的胡人。

    “李郎快來,我要考校一下你的眼力。你認不認得出在席這位名滿天下的豪杰?”

    見李泰行來,若干惠便微笑著望向坐在身邊的這名胡人。

    名滿天下的豪杰?

    李泰聽到這一評價,下意識便想到了宇文泰,但見這胡人雖然姿態雍容威嚴,坐席卻與若干惠并列,顯然不可能是宇文泰。

    可是除了宇文泰之外,西魏還有什么人可稱得上名滿天下?后世八柱國雖然威名赫赫,但在當下而言,多數也只是區域性的豪強名將罷了。

    或也不排除若干惠是在吹捧同僚,那范圍就更廣了,西魏本就是一個胡漢摻雜的霸府政權。

    “不要為難后輩了,我薄名噪世時,他母 ,他母胎都還未有信。”

    那胡人也在饒有興致的打量著李泰,片刻后便笑語道:“吾名賀拔破胡,前見大行臺轉付文書,想看是何人作此雄章,故與惠保同歸,請他引見。”

    “原來是賀拔太師,失敬失敬!小子眼拙寡識,但太師威名也如雷貫耳,不意太師屈尊來見,著實惶恐。”

    聽到對方自我介紹,李泰才有恍悟。原來若干惠所謂的名滿天下,還真的不是吹噓,眼前這個男人,居然是賀拔勝。

    名傳后世的西魏八柱國,包括老大宇文泰在內,跟賀拔勝相比都是小字輩。就連武川豪強的上一代首領賀拔岳,在賀拔勝面前也只是一個弟弟。

    賀拔勝的確威名早著,東魏高歡還寂寂無名時,他便因為平定六鎮叛亂而名滿北鎮。所以說他成名時,李泰連個胎兒都不是也沒錯,賀拔勝成名近二十年,而此身才只十五歲而已。

    除了在北朝威名赫赫,賀拔勝還曾往南朝梁居住數年,后世名氣極大的獨孤信楊忠等,都曾是他部將。而此人還并非倚老賣老之輩,不久前的邙山之戰作戰勇猛,攆得高歡狼狽逃竄。

    歷史上威風凜凜的人物,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李泰的確是有些激動。特別之前若干惠還說,賀拔勝曾帶領家奴去挑釁趙貴,在這件事情上顯然也是一位值得結交示好的老同志。

    只不過在聽到賀拔勝的自我介紹,李泰還是感覺怪怪的,賀拔破胡?你不就是胡嗎,我狠起來連自己都干,是這意思嗎?

    “巧言令色!你這樣的年齒,又生長在東州,所聞更多怕還是我的劣跡吧。”

    聽到李泰的吹捧,賀拔勝便冷笑一聲,神情倒也并不惱怒,又打量李泰幾眼才又笑道:“你父是李曉,一舅氏盧叔虎?當年我鎮荊州時,叔虎是我長史舊僚,一別多年,他今在東州還好?”

    李泰聽到這話又是一愣,前身記憶里一通翻找,才回憶起確有盧叔虎這么一個親戚。只不過記憶里來往并不算多,他家居清河,盧叔虎則居范陽,時下又無動車飛機,哪怕至親分居兩地,見面也并不容易。

    “舅父北返后便安居鄉里,只是常憾當年輔佐使君時未能盡善。”

    客套話李泰張口就來,賀拔勝所言這段經歷他并不熟悉,但知道賀拔勝大約在那段時間投降了南梁,想來不是什么好的回憶。

    賀拔勝聽到這話,神情中閃過一絲悵惘,繼而嘆息道:“時也命也,他不怨我固執狹隘就好,但今尚能兩處安好,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

    “隴西李氏不愧天下名門,故舊無數,你兩位居然還有這樣的牽連瓜葛。賀拔兄,之前你著我引見的時候可沒言及這一層。怎么,也是見才心喜,想要入我帳里奪人?李郎雖少,才筆俱壯,我是不舍得放走他!”

    若干惠聽這兩人敘舊,便在一邊笑語道,又指著李泰說道:“前事再說,大行臺使我出治秦州,但我部伍實在良才匱乏,李郎愿不愿意與我同行?”

    李泰聽到這話,心中頓時一動。

    他之前不愿意追從若干惠,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太靠近西魏皇帝這個尷尬人物,沒想到轉頭若干惠就從領軍將軍遷任秦州刺史。

    秦州地處隴右,也算是隴西李氏的鄉土范圍。

    邙山新敗,眼下的關中明顯的人事敏感,李泰若追從前往,既能免于涉足這復雜的人事糾紛中來,在若干惠這個刺史的照拂下,還能專注經營鄉土人事,倒也算是一個好去處。

    李泰尚自沉吟權衡,賀拔勝卻已經開口,指著若干惠笑罵道:“你一個北鎮老兵,居然也懂得收撫賢良。只不過,李郎他雖然名族慧才,終究年少,委居郡縣佐貳,善治不能增光,惡治則敗壞家聲。這件事,不要再提。他家君禍福未知,怕也沒心情同你共赴外州。”

    李泰沒想到賀拔勝越俎代庖的替自己拒絕招攬,他倒沒有什么固執的門閥觀念、認為郡縣佐貳是濁官,可賀拔勝所說的第二個理由,他卻不能不理。

    于是他便也只能拱手道:“多謝賀拔太師言我心聲,也多謝若干使君垂青征用,唯我齒稚器猥、不堪提拔,又憂家君之事,只能抱憾敬謝。”

    若干惠聞言后雖覺有些惋惜,但就連武川老大哥賀拔勝都開口了,也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三人坐定又閑聊一會兒,賀拔勝便起身告辭,視線望住李泰道:“軍營兇氣縱橫,不是久居之地。若于此無甚牽掛,李郎便與我同往華州罷。”

    李泰聽到這話后又是一愣,有點想不通只是初次見面,賀拔勝怎么就對自己這樣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