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你觀此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離開李泰莊園后,史敬騎在馬上,一邊揉著臉上的淤青,一邊問道。

    史恭眼神閃爍,一臉沉思表情,沉吟道:“三分真、七分假罷。他家聲資望深厚,又與強臣大將友善,無意督統鄉兵應該是真,其他的大約都不盡實。”

    “他就算想督統鄉兵,也要瞧瞧自己斤兩,我鄉徒豈是此類不諳人事的蠢材能夠駕馭!”

    史敬聞言后便冷哼道,雖然這苦肉計是兄弟兩人議定,但想到之前被兄長毆打嚎叫的丟臉模樣,他仍滿懷的不忿,心里已經將李泰暗恨起來。

    “你才是真正的蠢材!那小子登門訪買物料時,你就沒有一二的懷疑詢問?他赴鄉治業,卻高價收買耕桑之外的胡麻、油膏,本就事存蹊蹺。但有一兩分的警覺,都不會任他陰聚這么多的鄉資!”

    史恭又指著史敬怒罵道:“這小子狀似粗疏,內里卻精明得很。他與賀拔太師友善,想必早知輸賞格內容。諸多捐輸物料,唯揀油膏做功,這份心計,是你匹布尺絹就塞滿的心腸能比?”

    “我、我只是想給家里增添進項,若真頭腦精明,誰又會于此預收秋后的胡麻?”

    史敬一臉的委屈,胡麻和麻油本就不是衣食必備,哪怕災荒之年物價上漲、也多是有價無市的狀態,他當時哪里能夠想到買賣之外的算計。

    再聽說李泰有河北壓油新法出油可觀,他便更加不作懷疑,只是懊惱該要價更高。

    史恭也是滿心的煩躁,大行臺即將頒行的輸賞格,對他們這些鄉土豪宗而言是一個絕佳的上進機會。他得信之后便返回鄉里,打算籌措物料輸官謀授,卻沒想到鄉里竟發生這樣的變故。

    五百斛油膏說多不算太多,但也是足足六萬斤。一般鄉里豪戶,誰家也不會積儲這么多的油膏,顯然不是給他們這些耕桑之家預備的賞格。

    至于其他可作捐輸的物料,籌措起來也需要一定的時間,于此便可體現出縣里大戶誰家鄉資更加深厚。

    但卻沒想到鄉里出現這樣一個妖才,提前從諸大戶之家搜購大量油料,頓時就讓情況變得詭異起來。

    “你近日在鄉里走訪幾家,核計一下那小子手里究竟有多少油膏儲備,并察望其他人家有無收買的意思。他把持這么多油膏在手,必然是打算待價而沽,若價格還可承受,不要讓別家搶先。若他貪得無厭,我便一紙訴狀遞入大行臺,讓他血本無歸還要受罰!”

    史恭一邊恨恨說道,一邊又盤算別計:“我先去京兆本家拜訪一趟,若本家積儲有余,便先勻借一批其他物料先作輸官,務必確保本縣鄉團都督不落旁人之手!”

    “本家人丁更旺,渴望出頭者也多,怕是不好說話啊!依我看,大計還要落在那小子身上。”

    關乎家業前程,史敬也不敢怠慢,沉吟道:“他不是說所儲才只三百多斛,仍然不足輸賞格數。那咱們一邊與他交涉,一邊搜訪鄉里民家余貨,讓其他家無油可買,即便得到那小子手中巨貨也不足數,誰又會愚蠢的高價去買?撒貨鄉里,好歹還能積攢一些鄉聲,總也好過肥給那外鄉客!”

    史恭聽到這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他這會兒還在考慮該要如何說服京兆本家,便也沒有細思,只說道:“就算是搶收,價格也要有尺有量,不要胡亂撒使。”

    史氏兄弟的造訪,彷佛一個信號,接下來李泰莊園里訪客便絡繹不絕,顯然這些大戶也都知曉了輸賞格的內容。

    這倒不是因為大行臺被滲透太深、全無秘密,征收鄉土物料本就與鄉情息息相關。大行臺用令謹慎,之前便在諸公府集思廣議,令式頒行前向群眾吹吹風,也是給他們一個緩沖的余地和籌措的時間。

    李泰之前收購油料的時候,便造訪縣里十幾家土豪大戶。而在史氏兄弟造訪之后不久,陸續又有五六家前來訪問,可見都是對這輸賞格甚有所圖。

    可見邙山敗績雖然給了宇文泰霸府極大打擊,但對其統治關中的威望影響倒是不大,這些鄉里豪強們多數還是對西魏政權持支持態度。

    李泰經過一番思考,也更加體會到宇文泰為何先收物而不收兵,除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軍事考慮之外,也在于對鄉情的逐步試探。

    如果關西群眾對他的霸府政權認同感不算太高,貿然征辟豪強部曲入伍,非但不能增強實力,反倒會加劇裂痕與內耗。

    這個宇文黑獺步步為營,不 為營,不因大軍兵敗而自亂陣腳,讓李泰這個志做的盧的志氣少年也大感挑戰性。

    縣中大戶們求訪殷勤,可現在主動權卻回到了李泰手中,他自然穩坐釣魚臺、不作明確表態,回應只是和對史氏兄弟一樣的說辭。

    輸賞格中的油膏一項,本不是這些耕桑大戶的競爭目標,但是因為出現了李泰這個變數,成為一個不可忽略的選項。

    這些鄉土大戶們若想不受制于李泰,其實也很簡單,各自合謀、拼湊鄉資進行捐輸即可。畢竟輸賞格所涉及的物料有十幾種,各家或豐或儉,湊在一起商議,總能滿足幾項。

    但問題是,這些鄉土豪強們能不能進行有效的聯合?

    他們如果真的能夠摒棄嫌隙、親密無間,別說區區幾個郡縣鄉團首領的位置,只怕就連宇文泰這些北鎮武人們都在關西站不穩!就連之前的五胡亂華,那也崛起一個、摁死一個。

    二桃殺三士,古來有之。鄉土之間的競爭,或許不像爭霸天下那樣波瀾壯闊、戰火紛飛,但各自胸懷里的荊棘也是滿滿當當,內卷起來六親不認。

    七月初,大行臺的輸賞格正式頒布,一時間造訪李泰莊園的鄉土大戶更加踴躍。他們有的積極抬價報價,有的則軟中帶硬的威脅,態度各不相同。

    李泰對此諸類,全都報以笑顏。如果只是他自己籌劃,多多少少要考慮招惹這么多的鄉人忿怨值不值得,但他背后卻站著賀拔勝,自然不會畏懼這些鄉豪的仇怨威脅。

    這些來訪鄉戶態度或是不盡相同,但卻有一點比較統一,那就是他們全都認定李泰囤積這么多的油膏只是為了高價收買,而不是為的自己捐輸謀官。

    他們得出這一結論的理由也出奇的相似,第一就是李泰的出身,他身為隴西李氏子弟,根本不需要輸物買官、也不屑屈居鄉團兵長之位。第二還是他的出身,他一個東州外客,不夠資格、也沒有能力統率鄉團。

    李泰對此既覺得有些好笑,又倍感無奈。他是真的不介意鄉團軍主職位是清是濁、是輕是重,就算自己不做,也可以推出部曲中一人受賞,但后一個理由卻不得不考慮。

    關西民風之排外,他是深有體會,否則安心種田就好,也不會衍生出之后眾多計議。

    西魏的官爵威望說到底也就那么回事,只有官民勾結才能發揮出最大效果。他鄉資鄉望俱薄,即便爭取到一個都督職銜,那些鄉土豪強們該不鳥他還是不鳥他,反而會滋生更多糾紛。

    幾天后,史氏兄弟再來造訪。這一次,態度便不像之前如其兄弟名字一樣恭敬,還做什么苦肉計的鋪墊,而是咄咄逼人。

    “此番輸賞,武鄉郡合給三都督職。實不相瞞,當縣都督職我家勢在必得,不只上峰通聲,京兆本家也許諾勻輸谷料萬斛。但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想鄉事延及外郡。”

    史恭望著李泰直接說道:“郎君應該有些好奇,為何近日登門訪買者漸少?這是因為我家已經收聚油膏兩百斛,鄉野幾無存遺,其余鄉戶也無如此資力,所以轉去別處用功。郎君所聚油料,越過此時便成廢料。我今平價買回,合則兩好,郎君意下如何?”

    “縣尉果然妙算,讓我大開眼界。我也不瞞你,之前出價最高者,已經溢價倍余,縣尉卻要平價來買,這讓我如何能夠接受?”

    李泰聞言后便嘆息一聲。

    “人間物利,智者擁得。李郎失算一籌,不怨旁人,無謂再意氣用事,讓兩家日后相處為難!”

    那史敬聽李泰作此嘆言,神情便越發的得意。

    其實他家所收油料遠不足百斛,一者李泰之前搜購太多,二者鄉土競爭者不乏,到現在左近鄉里麻油價格已經溢出兩倍有余。但只要能夠逼迫李泰賣出儲貨,前后的投入也可以拉平。

    “史侯這話說的真是對,人間物利智者擁得。你們不只是失算一籌,而是兩籌。一則我所儲油料不只三百斛,已足五百斛數。二則你等鄉人就鄉濫買,不只油價飚高,就連胡麻時價也增長迅勐。縣中秋后胡麻大半歸我,我要多謝你等鄉徒助我治業。”

    李泰微笑著說道:“此縣都督勢位歸誰,我并不在意。即便縣尉擁得,也只道恭喜。唯獨此前約定秋后胡麻給量,升斗不可缺失!”

    史氏兄弟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變,而李泰則從席中站起身來冷笑道:“我鄉資勢力微薄,想來難以撼動大戶催債。所以近日也在考慮,是否將我手里貨單趁此時價美好發賣別家,屆時還要請賢昆仲配合輸貨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