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在賀拔勝莊園里又待了一天,對賀拔勝的部曲產業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但也并沒有立刻著手接收相關事務。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現在的李泰是深知這個道理。

    賀拔勝家中產業的經營狀況好也罷、壞也罷,既然能維持這么多年,必然有著一套人事與方法。突然加以改變,勢必會引起一系列的抵觸與反對。

    李泰剛剛跟鄉里大戶們斗法一場,現在是沒有耐心和精力參與別人家的宅斗。

    他如果沖在第一線去壓制和解決那些抵觸,哪怕凡事都從賀拔勝的利益出發,也必然會激化矛盾,嚴重起來甚至會影響與賀拔勝之間的交情和相處,得不償失。

    所以他也沒有即刻提出什么興治大計,只是約定抽個時間同賀拔勝一起巡察一下這些莊園產業,之后再作相關的計議。也是給賀拔勝一定的時間,去處理家事中不和諧的聲音。

    在朝邑住了兩天,李泰便和隨從們先行返回華州。

    “阿磐回來得正好,家里有一樁驚喜在等著你!”

    得知李泰返回,高仲密自前堂闊步行出,拉起李泰的手便故作神秘的說道。

    李泰這里尚自狐疑,高百齡又帶著兩名仆員闊行上來,兩仆員一前一后扛著一個長達數米的木匣。

    “十三郎猜猜這木匣里放著什么?”

    高百齡行至近前,也指著那兩人搬抬的木匣賣起了關子。

    李泰見這對主仆如此模樣,又見這木匣雖然長度不小、但卻狹窄,心里一動,便開口道:“莫非是什么良兵?”

    高百齡聞言后便笑起來,示意兩仆放下木匣,自己走上前掀開木匣并說道:“月初大行臺召見主公,詢問用疾,主公只討回故司徒公舊槊,要送給十三郎,激勵郎君于此用功立勛!”

    李泰聽到這話,心情頓時也變得有些激動。他倒不想前身那樣對高敖曹有著特殊的崇拜感情,但對高敖曹這后三國名將所使用過的馬槊也是頗為期待。

    木匣被掀開,內里以絲綿作襯,橫躺著一桿通體黝黑、鋒芒閃爍的馬槊,透出一股凝厚的肅殺感。

    高仲密彎腰兩手抓起這桿馬槊,眼眶頓時微微泛紅,手指摩挲著那厚實的槊身,顫聲說道:“當年庭前告辭,不知此去竟是永別……而今再作相逢,卻是得物失人!”

    他不忍再細觀兄弟舊物,兩手捧向李泰面前,語調低沉道:“舊物不珍,卻是舍弟親手造成。我知阿磐你素來敬仰敖曹,將他舊物贈你!”

    “多謝、多謝叔父厚愛,我一定珍重保養故司徒公舊器!”

    李泰連忙舉起雙手,低頭說道。

    但當他兩手接觸到厚實光滑的槊身時,高仲密卻并沒有立刻松手,而是繼續凝聲說道:“亡者兵器,不祥之物,須以血喂之!我今失勢喪志,血海深仇恐難報復,但阿磐你少壯志高,我只要求、懇求你,來年若逢機遇,請你一定要以賀六渾父子之血飲之!”

    高仲密對高歡父子的恨意可謂深刻入骨,但早知后事發展的李泰卻明白要達成這個目標實在不容易。

    且不說高歡本就勢大難制,如今的他在西魏也談不上有什么勢力可言,想要用高敖曹的舊槊攮死他那素未謀面的老大哥和大侄子們幾乎不可能。

    但他見高仲密兩眼淚花閃爍、一副悲情難制的模樣,還是重重點頭道:“無論大義又或私情,我既受此、自當報之!請阿叔放心,于此有生之年,我必以此刃入其族血肉之內!”

    “好、好……阿磐,接槊!”

    高仲密聽到這話,眼眶里蓄滿的淚水頓時滾落下來,將這桿長大的馬槊遞在李泰手中。

    這馬槊入手,李泰便覺沉重,不只是心理上,手感也是。

    這馬槊槊身長一丈有余,槊鋒又長達數尺,八面開刃、寒光閃爍,較之尋常的馬槊長了將近一米,重達二十多斤。

    槊身并不是軍中配給的實木槊桿,外面是一層緊密纏繞的細絲膠筋,長期的血汗浸染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棕黑凝厚的底色泛著一層細致保養的油光。

    槊桿表面略有一些刀劍噼鑿的缺口,露出內里細密緊實的膠合木柲。無論是這積血浸透的顏色,還是那些破損的痕跡,都記錄著此槊主人生前金戈鐵馬、英勇作戰的歲月。

    入 nbsp;入手厚重粗糙的手感,讓李泰也大感心潮澎湃,兩手握住馬槊原地揮練一番,腦海中不免便幻想起高敖曹當年馬槊絕世的勃勃雄姿,越發的心旌搖曳、激動難耐。

    若干惠原本送了李泰一桿軍中制式的馬槊,李泰覺得重量太輕,練過一段時間后轉送給了李雁頭。而高敖曹親手打制并曾經用過的這桿馬槊,卻又重的有些超出他現在的臂力水平。

    但李泰卻不打算再將之轉送旁人,力量和技巧不匹配那就繼續練。來年手持高敖曹這桿故槊上陣殺敵,心理上便會有極大的優越感,心里甚至打算代代相傳。

    誠然好的馬槊只要保養得宜,可以保存數十上百年之久,但馬槊這種騎兵殺器主要還是流行于唐代以前,特別是魏晉年間。良槊打制不易,戰場才是其歸屬,罕見陪葬。五代以后馬槊便日漸式微,絕跡于世。

    因此后世馬槊實物極為稀少,李泰手中這桿高敖曹的馬槊若能傳及后世,即便不成國寶級的文物,也足以令一部分對古代戰爭史著迷的人為之瘋狂!

    李泰對這一桿馬槊愛不釋手,心里甚至生出一些想要見其飲血的迫切沖動,這或許就是物性通靈、兇兵影響人的心智。

    他晃了晃腦袋,驅除腦海中一些過于血腥的想象畫面,又小心翼翼的將這桿馬槊擺回木匣中,又不免暗自期待這兵器不要蒙塵太久。

    一行人返回中堂坐定,高仲密又著令仆員進奉餐食,雖然不再像李泰來到華州第一頓飯吃的那么豐盛,但也葷素搭配得宜,可見家中生計已經有了極大的好轉。

    畢竟商原的莊園也算初步有了一些經營成果,盡管田畝還未有應季的大收成,但李泰就鄉采買生活物資送回城里,也不必再受劉共之類的土豪奸商們盤剝。

    用餐完畢,高仲密便先開口道:“月前大行臺召見,著我九月同赴長安參闕,并有意將我轉任太尉,共參十月大閱。”

    這事李泰早聽賀拔勝提起,聞言后便點點頭說道:“恭喜阿叔履新登高!”

    西魏在改革六官制之前,仍然奉行北魏官職。八公雖然多為高官加銜,但位次也有高有低,太尉與司徒雖然都屬于下三公,但地位卻排在司徒前面。

    高仲密卻沒有多少升官的喜悅,反而搖頭嘆息道:“塞翁得馬,焉知非禍啊?我于西朝,寸功未有,榮位屢授,豈能不招人妒?”

    這話倒是真的,雖然無論是司徒還是太尉都只是一個沒有實權的虛銜,但畢竟地位擺在那里。身在官場上,誰又樂意站在別人身后吃屁?

    眼下西魏朝廷中,宇文泰那些北鎮老鄉們,擔任八公高位的只有一個賀拔勝擔任太師、王盟擔任太保。

    賀拔勝的威望和地位不用多說,王盟則是宇文泰的親舅舅,這兩人位居上公,也沒人敢說什么。

    高仲密最初以虎牢獻降,被西魏封為司徒。這倒沒什么,一則虎牢這個河洛東門對西魏意義重大,二則也是給東魏上眼藥,畢竟高敖曹在東魏就是司徒。

    可現在虎牢丟了,邙山一場慘敗至今讓人心疼,再把高仲密攫升為太尉,這就難免讓人有些不忿。名位與勢力差距懸殊,必然是會埋藏隱患。

    但憂愁是一方面,既然這是宇文泰的意思,高仲密也根本沒有反對拒絕的余地。

    “阿叔時望既重,居此高位、與人為善,想也不會有觸眾怨。”

    李泰想了想,也只能這樣安慰高仲密。形勢比人強,既然勢不如人,當然也要有所忍讓。

    但究竟這樣是否就能平安無事,李泰也說不準。西魏這個小朝廷,人事一團亂麻,只在旁邊看著都讓人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比如之前準備擔任秦州刺史的若干惠,還未及上任,便又被任命為北華州刺史,不再去隴右跟獨孤信斗法。

    李泰也不知歷史本就如此,還是自己這個小蝴蝶給扇的,問起賀拔勝內中詳情,他也只是擺手不說。

    “道理我當然明白,但有的時候,樹欲靜而風不止,也實在讓人無奈。”

    高仲密先是嘆息一聲,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之前阿磐你仰勢賀拔太師,懲治桀驁鄉人,實在妙算精彩,我自問都無這樣的營事計略。現在門中又有一樁隱患,我想讓阿磐你為我參詳,該當如何處理才能周全?”

    李泰聽到這話,頓時聞到一股豬隊友上線的味道,連忙說道:“我同阿叔之間,還有什么不可說?阿叔有事,直告無妨!一人計短、眾人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