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主上!我們來了!”

    來到暖閣外,賀拔羖等不顧在場仆員的阻攔,推門便往房間里沖去。

    李泰落后幾步,打量了幾眼這暖閣內外的布置,又見到朱子勇闊步向他行來。

    “李郎,主上、主上他對你很是想念!”

    朱子勇并不理會站在一旁、臉色難看的賀拔緯兄弟,匆匆入前拉起李泰的手臂便往暖閣中引。

    “這是怎么回事?伯父他這幾名故員怎么與這李伯山同行?”

    賀拔緯拉了一把賀拔經,皺眉問道。

    賀拔經搖了搖頭:“我近日也足不出戶,但這也無妨,有此幾員戶里老人在旁作證,稍后能把事情了結的更清楚。”

    李泰走入暖閣,便聽到內室傳來賀拔勝虛弱的說話聲,便闊步行入,抬眼便見到臥在榻上、形容枯藁的賀拔勝。

    “阿磐,你來了……”

    賀拔勝見到李泰,干瘦凸起的喉結抖了一抖,眼眶霎時間變紅:“我、我沒兒子了!”

    “伯父,我來了。外事有我,你安心養病!”

    李泰疾行入前,彎腰拍拍賀拔勝干瘦的手背,小聲說道。

    “帶我走,阿磐!你前言說得對,我已經失恩戶里少輩,不該再將這衰老病軀拖累他們……”

    賀拔勝反手握住李泰的手腕,畢身的力氣彷佛都用了出來,那干澀的眼眶里甚至透出一絲乞求。

    李泰的心態一直很好,哪怕遇到什么問題,也很會開解自己。此時眼見賀拔勝這般模樣,他卻不知該作怎樣的調侃才能開解這份悲痛絕望,淚水直從眼眶里涌出來。

    “退下,你們都退下!不要擾了伯父休養。”

    后邊走入的賀拔氏兄弟聽到賀拔勝這么說,臉色頓時一變,入前便要將偎在床邊的賀拔羖等幾人逐出,那賀拔經更入前抬臂推搡李泰。

    李泰目光一凝、牙關一咬,抽出被賀拔勝握住的手腕,回身一拳便將賀拔經砸出丈余。

    “住手!阿磐,兒郎并未薄我,只是我、只是我不配,受之有愧……”

    賀拔勝見到這一幕,拍榻低吼一聲,不愿見到幾人在自己面前扭打起來。

    “伯父,這惡客是因你而來,你究竟要……”

    賀拔緯扶穩了自家兄弟,臉色也頓時變得陰郁起來,指著李泰對賀拔勝怒吼道。

    李泰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頭的怒火,轉頭對賀拔勝點頭說道:“伯父你放心,我知輕重。這一拳不是因你,兩位郎君要做怎樣報復,我自承受。

    今日入戶,只是告訴伯父一聲,你并不是徒勞半生、一事無成,運數雖有興衰,人情可以長存!我雖然不是桀驁人間的壯力勇士,但只需伯父一言,我必領受不辭!

    日前宇文丞相在堂召見,喜我才高,厭我狂傲,憾未盡歡。伯父應當知我,貪勢卻不輕己,好貨卻不負義,尺距分明,絕不濫情。所以不避親疏,因為伯父值得!”

    賀拔緯兄弟兩人聽到這話,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并下意識望了外堂醫官一眼,賀拔緯更連忙將內室房門打開,讓人掀起垂帷。

    賀拔勝看到侄子這一舉動,又將李泰所言咂摸一番,眼神中的失望更加明顯,努力抬起手來對李泰招了一招:“小子不準欺我老朽,他們才是我血肉至親……道歉一聲,此事揭過。誰若再因此為難對方,便不準再近我面前!”

    李泰聽到這話,便對那仍捂著胸肋的賀拔經長作一揖,賀拔經冷哼一聲,側身背對李泰,賀拔勝見狀后陡地怒喝一聲:“站好!”

    賀拔經少見伯父如此怒態,聞聲后頓時一顫,雖然心里仍是極不情愿,但還是又轉身站回。

    “你等且先退下,我跟阿磐有話要說。”

    待到眾人全都退出,賀拔勝才又示意李泰入前說道:“將你同大行臺相見不涉機密者講一講。”

    李泰便將那日情形復述一遍,并將第二天宇文泰賜給的金印向賀拔勝展示一下。

    “不是大事,放寬心。大行臺器量宏大,連我這種不貞之人都可包容重用,何況你這區區一個名門劣種。你觀望精明,能看出我因何對那二子失望,此中隱情想必也有所悟。知錯則改,忠勤任事,別的不必多想。”

    賀拔勝在沉吟一番后便說道,見李泰笑著點頭卻又斥罵道:“還笑得出!有的話心知則可,能長掛嘴邊?你狂言大行臺尚且不能親你而我卻能,是嫌我煩惱太少?

    老子喪勢丟人又非短時,憑此就能夸夸有功?大行臺沒有看錯,你小子的確張狂內藏,長此以往,傷人害己!”

    “伯父放心吧,此身之外的事情,你操心也沒用。兩位郎君望似精明,實則矯枉過正,若不知改,就算我不同他們交惡爭斗,只怕也會從容漸少。”

    李泰將 p;李泰將賀拔勝的手塞回衾被中,又嘆息說道:“他們小覷了故太傅的余蔭,也小覷了伯父你的功業,自以為遇事處斷周全,但在人看來,也只是作繭自縛的愚計罷了。自防極致,反而讓大行臺情面難堪。”

    “這個道理,你懂得,但是他們不懂。所以阿磐啊,趁我還有幾分薄面,日后有事請你關照提點一下。他們雖然把我作賤進塵埃里,但終究是此戶中骨血后嗣,自小教養有失,欠缺人情尺度,但也錯不在他們。”

    賀拔勝又一臉愁情的說道,心里也越發感慨失落。

    李泰又安慰賀拔勝幾句,見他頗有倦色,便說道:“伯父真要現在就同我離開?但我還是擔心你身體,不如我先歸鄉整治一處休養住所,伯父身體好轉后想來就來,如果不想,我再同兩位郎君深談一番。”

    “聽你的,你不是說外事有你?我殘年不多,總要人情使盡。”

    賀拔勝略作苦笑,身體往榻內挪了挪,給李泰騰出一個坐處,過不多久他便昏昏睡去。

    李泰緩步走出房間,對著外室悶坐的賀拔家兩兄弟招招手,示意他們出去談。

    待到李泰推門行出,便見到暖閣外庭院里站著十幾名手持棍杖、氣勢洶洶的家奴,將他團團包圍起來。

    “兩位郎君,方才主公已經說過……”

    賀拔羖、朱勐等幾人將李泰掩護身后,一臉為難的望著走出暖閣的賀拔家兄弟倆。

    “刁奴收聲!此獠膽大失禮,豈容他完好行出!”

    賀拔經怒視幾人喝罵道,并指著李泰說道:“入門以來,我對你以禮相待。豎子狂惡,但我門戶卻非你逞兇之處!”

    李泰環顧周遭,視線最后落在賀拔經臉上,微笑道:“我聲氣洪亮,若在此間懲戒,恐怕有擾太師休息。何況前堂還有物事等待點收,若在此時便喪失體面和氣,恐怕不利后事。”

    “狗賊還狂……”

    賀拔經聞言更加大怒,提拳便要揮起,卻被兄長一把按在肩膀上:“住手!過門是客,人雖失禮,于此計較只是害我門風!”

    “多謝郎君寬容。”

    李泰對賀拔緯略作抱拳,然后便徑直行入那手持棍棒的賀拔氏家奴人群中。見到賀拔緯點頭揮手,眾家奴才各自退開。

    李泰在前走著,賀拔氏兩兄弟則隨行在后,待到走進前堂,又有家奴入前耳語,賀拔經聞言后神情更怒,向著李泰便沖上來:“狗賊,你那箱籠里裝的盡是砂土,入門開始就在欺詐!”

    李泰縱身一躍避開賀拔經挾忿揮來的拳頭,卻向賀拔緯說道:“郎君能否容我細說實情?在此邸門之中,如果不給一個妥善交代,我總是走不脫的。”

    “七郎,先住手,聽他說。”

    賀拔緯臉色同樣鐵青,只是招手吩咐家奴將前堂團團圍住。

    “不戀他鄉萬鐘粟,不忘故鄉一抔土,我想請問兩位郎君,家鄉故事還能記得多少?”

    等到賀拔經停下追打,李泰才扶著廳柱略作喘息,這小子的確勇勐,怪不得崔訦說他們有故太傅遺風,自己躲的慢點,可能真要被按在地上捶打。

    “有事說事,共此惡客無情可敘!”

    賀拔緯臉色陰沉著冷聲道。

    李泰自討沒趣倒也不覺得尷尬,氣息喘勻后便在一席坐定,又望著兩人說道:“太師際遇使人傷感,兩位郎君不覺得如此禁錮戶中有失妥當?”

    他先頓了頓,解下腰間的金印捧在手中,不待兩人回答又說道:“本來我這外人,不該干涉別人家事。但日前面見大行臺,凡所賜教讓我感觸良多。”

    賀拔緯拉了一把還待怒斥的賀拔經,只是皺眉凝視著李泰。

    “大行臺在席賜我御器金樽,我惶恐敬辭。卻沒想到轉天大行臺竟命人將金樽消融,鑄印賜我。文說‘從善如流、富貴不驕’,兩位郎君知是何意?這是我祖輩先人戒子箴言,大行臺以金書之賜我,恩義之重,讓我誠惶誠恐!”

    李泰將此金印擺在桉上,抬手示意這兩人可以入內端詳。

    “你若以為炫耀大行臺恩賞,便可恃之踐踏我門中禮儀,我也不懼與你比較受恩孰重!”

    賀拔緯眸光一閃,冷聲說道。

    “郎君此言謬矣,我只是感懷自身何幸之有,竟得大行臺引我先人箴言賜教此時。我家既非元從,又非肱骨,惶恐受恩,唯謹記心扉、誓之不違,不做悖親絕情、跡如禽獸之徒!”

    李泰拿起那金印,小心翼翼的系回腰間,又望著兩人說道:“故太傅策御群雄、捐身匡難,名臣風骨、域內共知!

    兩位郎君可以恃此翱翔此時,但也需要擦拭常新、門庭永榮。我并不是炫耀恩義,只是循此感懷上意,盼與兩位共勉。

    恩出于上,無論輕重,義感乎心,豈謂親疏?太師資深望重,恩義相結者絕非二三,以身作籬,實非智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