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綽此番入鄉,除了拜訪慰問賀拔勝之外,還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邀請李泰同往長安,去拜會一樣疾病沉重的當朝重臣、仆射周惠達。

    聽到蘇綽發出邀請,李泰不免一愣,他跟周惠達屬實沒什么交情,甚至根本就沒有見過面,搞不明白蘇綽為何邀請自己同行。

    但人家來都來了、話也說了,不去的話總是不好意思。

    李泰如今出行,可不像以往那么隨意。

    賀拔勝入莊之后,駐守朝邑的部曲精銳們陸續撤回,到如今也都留在商原莊。再加上李泰自家的部曲壯丁,隨隨便便就能拉出來一支五十人的隊伍,各自弓刀備齊,甚至還攜帶了幾副輕甲。

    “野中跳梁橫躥,我亦頗受其擾,臨行則怯,讓蘇尚書見笑了。”

    蘇綽聽到李泰這么說,一時間也有些尷尬,片刻后才說道:“國運艱難,鄉里未言稱治,所以大行臺也是求賢若渴,希望李郎這樣的少君捐身任事。”

    我是準備好了,都打算去他家后院芳心縱火!

    聽到蘇綽這么說,李泰心里也泛起一股期待。講到官職的任免,蘇綽在宇文泰面前的話語權甚至比那些北鎮元從們還要高,這話已經說的比較明顯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上路,行至驪山北麓時,李泰便發現入山游賞的車駕隊伍明顯比之前行經時多了許多。

    想來應該是賀拔家兄弟倆經營的會所已經初見成效,將住在長安的權貴子弟們都吸引過來。李泰在當中雖然沒有什么利益牽扯,但見到這一幕也頗感喜悅。

    他有心想入山查看一番,但想到同行的蘇綽顯然不會喜歡那種聲色犬馬、奢靡享樂的場合,為免節外生枝,只能暫時作罷。

    他打算過段時間,再同宇文護他們來巡視一下產業,瞧瞧給趙貴挖的這個坑美不美。

    周惠達的府邸位于長安城東,入城曲巷里行走不遠,便可見到那高大的儀門。

    如今的長安城本就顯得局促雜亂,周惠達的府邸卻仍寬闊氣派,顯示出此公在西魏朝廷的超然地位。

    周惠達這個人既不屬于北鎮豪強,也非河北名族出身,甚至都不是孝武帝西遷跟隨的洛陽高官,但此公履歷同樣豐富。

    早在北魏末年,齊王蕭寶夤入關定亂,周惠達便為其幕僚。賀拔岳入關平叛抓獲蕭寶夤之后,便將周惠達留為幕僚,后來又輾轉進入宇文泰府下任事,對于關西勢力與當時洛陽朝廷的溝通聯絡出力不小。

    到如今,周惠達官居尚書右仆射,是西魏朝廷排名靠前的高官。經其門下舉薦入朝者不乏,甚至就連蘇綽也是在周惠達的舉薦,才得到宇文泰的重視與重用。

    因為訪客過多,李泰他們到來的時候,仍有許多來訪者從清晨到上午不得入見。但終究蘇綽的面子大,名帖遞入未久,周惠達的兒子便率親眾家奴出迎,略作清道將他們迎入府中。

    “阿耶近日疾病愈重,時醒時昏,醒時尚可簡單對話,昏時卻連親近子弟都不能識……”

    周惠達的兒子周題一臉憔悴愁容,先將兩人請入堂中坐定,自己又親往病舍查看父親狀況如何。

    兩人在堂中等了小半個時辰,周題才又匆匆返回,邀請他們入內探視。

    房間中藥氣辛烈,且彌漫著一股香料都不能掩蓋的腐敗氣息,李泰雖然少歷疾病生死,但聞到這股味道,也覺得周惠達應該命不久矣。

    “文安公,綽來遲了,請你見諒!”

    蘇綽彎腰行入帷幄,趨行入前小聲說道,旋即帳內便響起一連串細語對話。

    李泰站在帷外等候片刻,便聽到蘇綽提高聲調說道:“往年公常嘆息,關西人物乏甚列觀,王事振奮有欠良才。今我為你引見一位名門少賢,風采卓然可觀,想能洗清公之視聽!”

    雖然蘇綽沒有直呼他的名字,但李泰猜到這話應該是在說他,于是便也俯身鉆入帷幄中,抬眼見到一個樣貌衰老、耳目遲鈍的老人圍衾坐在榻上,連忙入前彎腰作揖道:“少愚晚輩李伯山,見過文安公。”

    “這、這是誰家兒郎,確是神采醒目、氣態可觀啊!”

    周惠達嘴角抖了一抖,望著李泰說道。

    蘇綽又小聲介紹了一下李泰的家世,周惠達那略顯渙散的老眼不免又凝視幾分,抬手指著李泰道:“原來是名門的少俊,前日還有你家少郎隨親來訪,氣態一樣可觀,但神采英俊卻差了許多。我雖衰老,但也喜見少流俊才,怎不孔懷同來?”

    “伯山去年才趨 去年才趨義入西,與此間親黨尚未和洽共居,讓文安公見笑了。”

    李泰對于如今在關西的親屬也有些了解,聞言便猜到周惠達所言應該是一個名叫李禮成的少年,是李沖的后人,但他還沒有時間去見面。

    “好、好兒郎!”

    周惠達似乎沒有聽清李泰的回答,點頭含湖回應一聲,又與蘇綽小聲談話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視線卻又回望李泰,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那認真的眼神,讓李泰自感有點局促。

    又過半晌,周惠達突然招手喚道:“阿郎,你來!”

    “我在、我在,阿耶你說。”

    一直側立榻旁的周題聞言后連忙俯身下去小聲答道。

    周惠達環住兒子脖頸,小聲細語片刻,但他兒子神情卻漸漸變得尷尬起來,只是支吾著胡亂應聲。

    “快去、快去,不要誤我女子良緣!”

    耳語完畢,周惠達又一臉笑容的對李泰點頭,然后便推了兒子幾把,見其只是不動,頓時怒形于色,竟然揮臂拍打起來:“不準誤事,若不議成,不要回來見我!”

    周題一臉的苦澀尷尬,先對蘇綽和李泰歉然一笑,才又無奈的說道:“阿耶,阿妹去年夏時已經出嫁濟北大王家,不勞你再掛念。”

    “胡說,真是胡說!我女子今早還來見我,明明還在閣中。”

    周惠達聞言后怒色更盛,拍著兒子斥罵道:“你難道不盼你妹子入幸名門?此子我有見過,俊秀可觀,蘇令綽也言他才器不淺……我家雖然門故不榮,但當此時也有可夸,他少徒單走,或未人盡賞知,正該納之在堂,耀我庭門!”

    此言一出,在帷幾人神情都有些尷尬,蘇綽連忙站起身來,示意李泰同他暫且退出,讓周題留下安慰暴躁的老父。

    “文安公他雅賞少俊,至老不改,并非刻意的失禮,李郎你不要在意。”

    來到外堂后,蘇綽便對李泰說道。

    “能得賢長見賞,伯山亦感榮幸。”

    李泰雖然有點尷尬,但心里多少還是有點美滋滋,誰不喜歡被人欣賞垂涎呢?

    又過了一會兒,周題才小步退出內室,又是一臉慚愧的對李泰連連道歉。他父親剛才突發昏病,說出的那番話的確冒失,又仗著勢位逼婚名門的意思,傳揚出去難免有傷時聲。

    李泰自無一般士族門第自防的想法,又是連連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才算把事情給揭過去。

    但發生這一插曲,接下來再留堂做客總是有些尷尬。于是兩人便起身告辭,離開了周惠達的府邸。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蘇綽便領著李泰去他在京中府邸暫住一晚。

    李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離開周惠達府邸后,總覺得蘇綽望向他的眼神也是有些古怪,心里不免犯起滴咕,莫非你也饞我?

    好在蘇綽沒有說什么胡話,入邸登堂簡用便餐,并將自家子侄引出相見。武功蘇氏也是關中大族,人丁昌盛,唯一有些遺憾的,是李泰沒能見到那還在襁褓中沒有斷奶的宇文護女婿蘇威。

    用過晚飯后,蘇綽又望著李泰說道:“關西罹亂年久,人文政治固然有遜東州,但對有志奮起的丈夫而言,此鄉也是立事建功的沃土。

    我本關西事耕一村夫而已,幸在文安公舉薦,大行臺垂賞、拔任劇要,常感受之有愧,唯勉力行之。也常常自省繼我者誰,不敢貪阻進賢之途。

    李郎你雖東州新客,但追朔故望,也是鄉土中人。觀你鄉里編制嚴整,可知治事治眾皆有經術方法。我欲舉才于道,又恐有擾清志……”

    李泰聽到這里,總算明白,原來蘇綽特意邀請自己同往探訪周惠達,是為了進行一場行動思想教育呢。

    他連忙起身拱手道:“伯山不敢稱艷自傲,既得尚書賞識,唯逞此薄能、捐此微力,證此視聽!道之所昌,先行后繼,士之所美,抱薪傳火,受此火種,燃我身軀,傳于后者,身雖不偉,道不孤也!”

    蘇綽聽到這話,又忍不住拍掌喝彩,繼而又說道:“李郎才情,前已有見。我私心作祟,欲舉你入朝,為文安公執筆做傳,成一薪火佳話,請李郎勿辭!”

    “伯山義不容辭!”

    李泰又連忙說道,給周惠達寫一篇傳記,也能積累一些人脈交情。且不說周惠達本身在西魏積累的人脈,這老人家垂死病中驚坐起,拉著自己就要認女婿的事情,也讓他從心里認同對方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