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信出手的確豪爽,一下子送來整整五車的禮物,但數量還不是重點,關鍵是質量。

    織物兩百匹,其中一百匹是普通的素絹,可以直接拿來花銷的,說值錢倒也值錢,但如今的李泰倒也并不怎么看在眼中。

    另外的一百匹,一半是提花織錦,花色繁復對稱。另一半則是已經染色的縑,紫絳玄青皆有,堆在一起五顏六色的很是鮮艷。

    這兩種都屬于高端織物,市面上不常見到,特別是錦。

    眼下的蜀中仍不屬于西魏的勢力范圍,關西雖然也有一定的產出,但主要還是用來輸官以及御用。

    錦的織造工藝太過繁瑣復雜,為了保證有限的織造生產力不浪費在這種奢侈品上面,在大統初年甚至一度被列為禁品,不許民間織造并買賣。

    近年來管制倒是有所放寬,但產量仍然有限,一匹良錦的黑市價格甚至能夠達到幾十匹絹的程度。

    縑雖然不像錦那樣珍貴,但因需要雙經雙緯的紡織,造價本就比普通的織物翻了一倍,若再加上人工技巧、染色等工序,一匹縑同樣能夠兌換到數匹絹。

    若干鳳那穿上騷包得連李泰都自愧不如的絳色披袍,就是用縑裁剪縫制。李泰莊上紡織工業雖然發展迅勐,但至今都還不能生產縑,一者織娘們手工達不到,二者也不舍得這樣費工費料。

    就這一百匹錦和縑,就足足價值一兩千匹絹,而這還僅僅只是禮物中的一項。

    接下來還有各種造型和用途的漆器一百件,足足裝了幾大口箱子。每一件都非常精美,看起來就價值不菲。只可惜李泰跟他部曲們都乏甚見識,不好評價這些漆器的具體價值。

    金銀器三十件,既有擺件飾品,也有造型各異的佛像,甚至還有金杯、金盞的生活用品。李泰也不知用這些東西吃飯算不算逾制,但既然獨孤信敢送來,料想問題應該不大。

    他還很沒有志氣的讓人將這些金銀器稱了稱,足足兩百多斤重,即便內有包胚壓秤,這一批貴金屬也著實價值不菲。

    除此之外,另有各種珠玉寶石犀角羽毛獸皮做成的各類器物,林林總總也有著十幾件。雖然不當衣食,但看起來都非常貴重。

    李泰還在里面翻找了一下,看能不能翻出一兩塊煤精出來,以后給自己鑿個三十二面的印,但卻沒找到。

    在這些織品和器物之外,還有一部分就是香料和調味品,主要是絲路貿易中的商品。

    胡椒五斗、砂糖兩斗,當然砂糖不叫砂糖、叫石蜜。單單這兩種,就看得李泰有點眼睛發直。

    他倒不是沒有吃過胡椒和砂糖,但這兩種東西在時下和后世的意義那是截然不同的,價值上有著云泥之判。

    特別是胡椒,在眼下這個時代根本都不算是調味品,而是一種非常珍貴的藥材。胡椒功能下氣,在氣疾多發的中古時期意義非凡。

    西魏皇帝年初時候就賞賜給賀拔勝胡椒半斗,還是研磨成粉、用玉匣裝著的,平常食用都要用小銀勺去量,那銀勺比掏耳勺大不了多少。

    至于砂糖,那就應該屬于聽說過、沒見過的東西了。反正一直到現在為止,李泰也沒有見過誰家用砂糖調味。

    總之,獨孤信送來的這些東西,能用具體價格衡量出來的已經不菲,不能用價格計量的則就更可觀。

    李泰清點了好幾遍才退出庫房,而比他更沒有見識的李渚生已經開始安排壯丁晝夜守住這庫房,不準閑雜人等隨意靠近。

    瞧著家人們被這筆重貨搞得神經兮兮的模樣,李泰腦海里突發奇想:這獨孤信是不是學后世那些霸道總裁,讓自己拉著幾車財寶趕緊滾蛋,不準騷擾他閨女?

    真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得來上一句:莫欺少年窮!

    李某我一身傲骨、錢砸不彎,你給的著實太少,這碗軟飯老子吃定了!

    且不說李泰各種的心理建設,華州城獨孤信邸中并不平靜。

    獨孤信一臉忿忿的坐在堂中,瞧著堂下略顯狼藉的一堆陶瓷碎片,怒容更盛,揮起拳頭砸在桉上,讓堂內侍者們更加的噤若寒蟬,呼吸聲都壓抑收斂得幾不可聞。

    小腹隆起、臨盆在即的崔氏在婢女攙扶下緩步登堂,瞧見堂內這一幕,神情略有暗然,小聲吩咐家奴們將廳堂略作收拾,自己則登堂在獨孤信席側垂首而立。

    獨孤信瞥了臉龐略顯浮腫的崔氏一眼,臉上閃過一絲憐色,但很快又為怒氣取代,只是擺手道:“ 手道:“不干你事,回舍去!”

    崔氏原本只是垂首不語,聽到這話后,眉梢卻忽的一揚,抬起頭來直視著獨孤信,語調雖仍柔糯、語氣卻是篤定:“夫主創功于外,妾掌家事于內。夫郎如果覺得子女有失教養,不干我事,又能責誰?”

    獨孤信本來還在壓抑怒火,不想遷怒深孕的妻子,聽到這話后,頓時也按捺不住了,自席中霍然而起,怒視著崔氏忿聲道:“世間榮華,人無我有,滿堂富貴,誰能越此?那女子品性養成竟如此的惡劣,我的確想問你是如何持家!”

    崔氏小退一步,昂首望著盛怒的夫主,眼神全無回避:“妾并不覺得我小娘子教養惡劣,獸犢親乳、幼鳥戀巢,禽獸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夫主不常居家相見,小女子卻仍深愛巢穴、不舍父母,或有言行失禮過激,那也是情急所致!若小娘子聞此無感笑應,妾要匍匐登堂請罪,教出此等無情之物。

    但今此態,妾正欣慰我家情義悠長,不知夫主怒從何來?”

    獨孤信聽到這話,嘴巴雖仍半張著,一時間竟有些無言以對,僵持片刻才驀地長嘆一聲道:“同你們戶中愚幼沒有道理可講,你們居此堂廈,所見唯此一天,能知幾分堂戶之外的風霜殘酷?若我不憐此幼物、恐她生活艱難,何必作此計議!”

    “妾也深憾不是偉岸丈夫,能列帳內親信為主公分憂。門戶之外的艱險,的確所知不深。但于門戶之內,夫主不能嘲我教養有失!我家娘子無錯,受此戶外邪塵的滋擾,只是因為他父母無能為之遮擋。”

    崔氏又正色回道,待見獨孤信又作怒態,連忙又上前抓起夫主手掌按在自己腹上,語調轉為溫婉:“那小娘子已經不是腸中物,她明白是非和親疏啊!

    妾仍記得之前新婦入門,小娘子攜幾少弟拜我,泣告小郎等骨肉稚嫩,有錯需懲時由她受杖。妾那時仍惶惶不知為母之道,但聽小娘子這么說,也要忍不住的感動流涕,只想用心懷暖她!”

    “這、這事我并不知……”

    獨孤信聽到這話便側過頭去,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片刻后才又沉聲道:“作此安排,總不是為了害她。太師與我情同手足,他晚年遭此逆境,即便我無外事的騷擾,舍一女子慰他老懷也是應該。更何況……總之,此事已定,不容反悔!”

    “那娘子不是此胞出生,與妾都可同榻相擁、細話心事。她是夫主最親的血脈骨肉,怎就不可耐心把話講的事理分明?”

    崔氏入前偎在獨孤信肩側,一邊柔聲輕語,一邊側身微拱、示意夫主去同小娘子細話。

    “那就再去說一說,若真情淺的不能體諒,那也只能狠心處置!”

    卻不過娘子軟語央求,獨孤信沉默片刻后才又說道。

    崔氏聞言便抿嘴一笑,然后便拉著夫主走出廳堂,直往那小娘子居舍行去。

    夫妻倆剛剛繞過內墻,便見到幾個男女小童站在妙音娘子房門外,各自手持木刀小弓等玩具。

    為首一個六七歲的小家伙兒,正是獨孤信次子獨孤善,瞧見這夫妻聯袂行來,手中木刀于胸前揮擺,并大吼道:“誰也不準奪我阿姐!”

    “不準奪我阿姐!”

    后方幾小孩同樣義憤填膺、聲嘶力竭的喊叫,更有一四五歲小男童手端著玩具弓作瞄準狀,并大喊道:“阿母你讓開,我射死這打哭我阿姐的惡人!”

    獨孤信原本已經在崔氏的安撫下、心情平順許多,可現在看到幾個兒女們面對他如臨大敵,竟然還想端弓射死他,頓時怒火攻心,邁步便往前走去。

    崔氏一把沒拉住夫主,連忙對年紀最大的獨孤善擺手道:“二郎快帶你弟、妹退開,你耶是來……”

    “我們要保護阿姐!”

    獨孤善卻仍揮刀不退,卻沒防住他老子那一腿抽來,登時被踹倒在地。

    而那還在引弓瞄準的老三獨孤穆也被提著后領一把抓起,小腿亂蹬著惶恐叫喊道:“這惡人好兇,阿姐、阿兄,快來救我啊……我要嚇尿了”

    這最后一句話可不是夸張形容,獨孤信猝不及防,缺胯袍上已經顯出一灘水漬。

    緊閉的房門陡地被打開,獨孤妙音一手攥著一柄牛角小飾刀沖出房間,不敢把那刀尖直向父親卻反手直向自己:“你放下我阿弟!”

    “孽種、一窩孽種!”

    獨孤信憤滿低吼著,丟下仍在小腿亂蹬的兒子,回望聞訊向此跑來的家奴們怒吼道:“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