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府中,李泰等待未久便獲得了蘇綽的接見。

    蘇綽做事仍是一如既往的雷厲風行,聽完李泰自述來意后,便接過那份人事計劃書瀏覽一番。

    看完后,他又抬起頭來望向李泰皺眉問道:“都水、河渠,有必要使用這么多人員?”

    蘇綽有此疑問也是正常,整個西魏朝廷從建立尹始、人員結構就非常粗糙簡陋,霸府也同樣如此。李泰前所供職的墨曹,也只二十多人而已,已經是臺府要司的結構規模。

    李泰所提出的這個人事構想,單單都水臺事員人數就翻了一倍,還不包括之后要隨事而設的渠堰諸使等人員。真要完全構架起來,怕是得超過上百人的僚屬規模。

    這顯然是有別于行臺之前的作風,故而蘇綽有此一問。

    李泰對此早有準備,聞言后便連忙解釋道:“是有這個必要的,水利本就是耕桑之本,前者諸曹、州郡兼管,但多人浮于事、不能專任。大統以來,偌大關西幾無水利營建。

    渠事荒廢、堰埭失修,所謂‘盡地利’之勸政,只是具文。豪強霸水,民眾失耕,公私協調,正需群智。更有碓硙濫設,需要嚴審細察、為國補用。掃除積弊,開拓新事,也的確需要在事者眾謀。”

    俗話說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但也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已經向大行臺夸下海口、要諸事并進,單憑自己那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現今還有爭取的余地,當然要盡力爭取。

    蘇綽當然也知大行臺對此事頗為重視,聽完李泰的解釋后便點點頭,但又說道:“現今臺府閑員并不充足,且李郎你所事多新政術,恐怕不足以全員調使,需要你募士于野。”

    李泰對此早有計劃準備,聞言后便又說道:“我資望淺薄,怕是不足招引群眾來趨,人員募取方面,也希望蘇尚書能掌眼協助。”

    “你觀我桉事還少?放心去做,但能守于持公的事心,也就無懼旁人閑言的是非。”

    蘇綽聽到這話后,便又笑語說道,并不打算插手李泰的人事問題來彰顯自己的權威。

    “有尚書這番話,那我就放心多了。雖然人微言輕,但也一定盡力而為。”

    自己有計劃是一方面,但向上司請示也是起碼的尊重。蘇綽本身既不是一個權欲極盛之人,眼下的霸府政治也容不得太多的勾心斗角,讓人能夠專注于事。

    瞧著蘇綽微陷的眼窩,李泰又忍不住暗嘆一聲,可惜他的兒子蘇威學不到父親的為人作風,以至于雖然煊赫半生,最終卻落得個老景凄涼。

    人事問題敲定下來后,李泰才又開口說道:“今日拜訪,除了請尚書斧正遺漏疏忽之余,還想請問,新事乍立,臺府能否草具資本,讓在事者能夠盡快創立事項?”

    “你等一等,我看一下!”

    蘇綽聽到這話,眉頭下意識的一皺,倒不是對李泰的問題反感,而是對此類問題有種本能的煩躁。

    他今年新領臺府度支,但臺府的財政卻是長久的不健康,蘇綽在這位置上也實在是太多無能為力,以至于聽到人討要錢糧物資就感到頭疼。

    他站起身來走到另一側的文桉前,將近期度支事項快速瀏覽一番,才又向著李泰有些無奈的搖搖頭,嘆息道:“大行臺既無相關判出手令,臺府目下也的確無資可給。我這里實在為難,李郎你還是去告困大行臺,若大行臺特允行事,我這里才好做削補的調度。”

    李泰聽到這話也有些傻了眼,他也明白蘇綽不是刻意刁難自己,肯定是的確沒有調度的余地,所以才指點他去找老大哭窮。

    于是他便也不再繼續糾纏麻煩蘇綽,起身告辭退出,又往臺府直堂而去。且不說洛水渠事前期所需要的大筆投資,單單這么多屬員的俸祿吃喝也是一個大問題。

    無論他自己有沒有解決的方法,這需求總得跟領導提一提。領導授權他自己解決,那是他辦事得力、領導信任。領導不提這事他卻主動解決了,那是目無綱紀、結黨營私。

    當他來到直堂請見時,卻被告知大行臺早早便離開了。盡管撲了個空,他還是從記室同僚那里討來紙筆,就桉將自己的訴求寫了下來,并請放在桉頭顯眼位置,希望大行臺能盡快看到。

    沒能見到宇文泰,眼見天色仍早,他便又在臺府熘達起來,找幾個相熟的臺府屬官聊聊天,順便提一嘴他正招募屬員的事情,希望這些同僚如果有合適的人選、可以舉薦給他。

    他當然不是乏人使用、求才若渴,無非是表達自己并不吃獨食、愿與大家和光同塵的態度,彼此進行一些政治資源的置換。


    進入行臺不久,他已經被火速提拔為從事中郎,而且還獲得主持專項事務的機會。不遭人妒那是不可能的,也需要加強與臺府同僚的人情羈絆和利益糾葛,即便有背后射來的暗箭,也能有人遮擋分擔。

    當李泰在臺府與同僚聯誼的時候,宇文泰也在霸府后院里擺開家宴,專門宴請老鄉趙貴。

    宇文泰起居不尚奢華,廳堂陳設簡單,堂中除了他之外,便只有趙貴和側席作陪的宇文導。

    趙貴剛從長安被召回,此刻坐在席中須發凌亂、眼含血絲,一副風塵仆仆的憔悴模樣,見禮入席之后只是悶頭飲酒。

    宇文泰自然明白趙貴憂愁從何而來,但一時間也不知該要如何打開話題,只是示意侍者殷勤為趙貴斟酒。

    酒入愁腸,趙貴眼眶中泛起濁淚,突然離席而起,叩拜在宇文泰席前,解下印符佩物置于身前,哽咽道:“臣愚不堪事,戶中血脈尚不能守望周全,更不配主上推給大事……戶中遭此橫禍,父子俱成人間笑柄,行兇者狂笑暗處,每覽兒郎悲態,心痛如割!”

    宇文泰并沒有直接回應趙貴的哭訴,只是就席指著宇文導說道:“你去一趟長安,自雍州刺史以降,逐一審問,若有一員包庇罪惡,查實即捕!若無,責令州郡嚴查境內匪蹤,盡快查清何處罪惡行兇!”

    宇文導聞言后便起身應是,但也并沒有急著離開。

    事情已經發生多日,第一手的線索證據早已經消失殆盡,哪怕承平世道,想要追查清楚也絕不容易。更何況京畿周邊本就極多游食盜匪,哪怕不是這些人行兇,但他們居無定所的游蕩,也能極大程度的混淆視線。

    而且趙貴家奴所提供的線索也都遮遮掩掩,有的地方甚至自相矛盾,再想將事情調查清楚,幾乎已經不可能。

    所以無論宇文泰的吩咐,還是趙貴眼下這個模樣,所要的無非是一個態度而已。早一刻、晚一刻,也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宇文泰起身下堂,行至趙貴面前,蹲下去撿起他那些印符佩物為之一一掛回,拍拍趙貴句僂顫抖的肩膀嘆息道:“我與元貴,豈止勢位的上下分別?相識于寒素,相知于險途,相扶共生的舊事不止一樁,你怎能中道棄我?”

    趙貴聽到這話,頓時哭聲大作,連連叩首道:“臣、臣慚愧,當年身陷葛榮軍中時,非洛生王包庇關照,幾不能活……當時便暗作誓愿,一定要失志追從、不負大恩!但今主上造業于關西,策使群雄、內外員眾,任事已經不再非臣不可,臣……”

    “這是什么蠢話!難道我只是一個絕情薄義的權徒?即便如此,也需要真正的忠義心腹來分擔事業!彼此間的情義深厚,難道比不上戶里歲時有出的懷中小物?你愛子心切,輕易說出這種話來,我不怪你,但若仍是固執,則就讓人傷心!”

    宇文泰給宇文導打個眼色,宇文導見狀后便入后堂引出數名堂弟堂妹。

    宇文泰站起身來,勒令兒女們入前向趙貴見禮,趙貴見狀后連忙也起身側避開。

    “讓這些拙物出拜,并不是向元貴你炫耀戶中的人口,只是要告訴你,這些小物并不稀奇。”

    宇文泰拉著趙貴將他送回席中,并又指著幾名怯生生的小女子說道:“之前便暗存計議,逢此失意傷心時刻,我明告元貴,此中有一女子是為你家養活。你若不嫌我家教簡約,就此堂中揀取,待她模樣初成,便請引走侍奉翁姑!”

    聽到大行臺這番話,趙貴又是一臉的激動,連忙避席而起,深拜于地道:“小兒何幸之有、貴何幸之有,竟得大行臺如此深情以待!自此以后一定謹修門德、勇創功勛,恭待恩降!”

    宇文泰抬手屏退兒女們,自己也坐回席中,這才對趙貴說道:“此言才是我北鎮豪杰該說的話,我家女子雖不珍貴,但也希望她能配得榮第、所遇優握、門風可賞、深情和睦!”

    趙貴聞言后,自然連連點頭應是。大行臺許諾結親,雖然讓他心花怒放,但也不免暗自遺憾。他長子正適齡,但卻成了殘廢,自然不可能迎娶大行臺家女子。

    少子長成卻還需要幾年,這就意味著與大行臺聯姻還要推后幾年。想到這里,趙貴除了心恨那些歹徒之外,也埋怨起長子趙永國,若非這個厭物謀身不慎,此際便可與大行臺聯姻了。

    見趙貴不再一臉頹喪傷心,宇文泰便又微笑道:“今日邀請元貴,除了論定家事之外,還有一樁公事希望你能忍讓成全。你在洛水東岸那所園業,臺府新立事項需要征用,你能否高義捐舍?”

    趙貴此際還沉浸在喜悅中,聞言后便不假思索的點頭道:“臺府大計為先,我怎么敢因私廢公?即刻赴鄉收拾,請臺府使員驗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