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也并不是濫殺成性,除了進攻莊園時所殺的據守莊丁之外,入莊后只是殺了這雷家族人和曾殺害都水屬員的莊丁。

    只是這雷家人丁興旺,留在莊里的便有二十多族人,再加上十多個被莊人舉認出的兇手,所以這堆尸場面看起來是有點殘忍。

    李泰不復之前站在墻頭喊話的氣焰,對著楊紹長施一禮,然后便沉聲道:“之前不敢當眾宣揚罪狀,只因屬員遇害仍有隱情。前有突圍幾人曾入縣衙告急,卻被縣官押引入此遭到殺害。

    此事人證俱在,我不敢擅問郡縣人事詳隱,但除惡未盡,心仍憤滿,懇請楊使君能還此冤死之士以公正,我共都水群屬一定銘記使君恩德!”

    楊紹聽到這話,臉色又是一變,也顧不上再斥責李泰殺孽太重,只是沉聲道:“速速將諸人證引來!不、不用,我入舍審問!”

    李泰聞言后,便著員打掃出莊中一個空閑房間,請楊紹入內坐定,又讓人將此莊莊人次第召來。

    楊紹一連召見了十幾個莊人,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臉色沉重的走出來,向著李泰深作一揖,沉聲說道:“多謝李郎全我盛譽,鄉賊勾結縣官、施暴鄉里,的確是罪惡至極!李郎如果信我,此事請交由我來處理,絕不讓你屬員枉死!”

    “我若不信使君,便不會輕騎入郡,要先去杏城借勢了。鄉賊驕橫、豈此一樁?我也情知此事不可歸咎使君,鄉里情勢曲結暗織、內外遮掩,非此羅網中人,誰能洞見分明?”

    李泰聞言后便又說道,他自莊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后,心中也是震驚不已。

    雖不打算善罷甘休,但也明白自己不可直接向縣官下手。

    楊紹清不清白,他也不清楚,但其人畢竟是朝廷選派的郡守,而且本身也是出身關隴豪強,總不至于跟一個鄉豪同流合污,所以他才決定爭取楊紹。

    “唉,實在慚愧,居郡幾年卻沒想到縱容邪惡至斯!”

    治下屬官跟豪強勾結,還要經別人告發才察覺,總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情,楊紹又一臉慚愧的嘆息道:“此間治政的確是困阻諸多,鄉中奸惡之外,尚有稽胡頻繁滋擾境域。士力乏用,有的時候不得不倚重鄉力協防,便也不敢察察。”

    他眼神向旁邊一轉,示意李泰走到偏僻處,然后才又說道:“這鄉賊雷某,是世居此境的羌人,另有族屬居于涇州,西安州常使君舊治涇州時,招選羌人豪強為其門生。

    后來常使君轉鎮五原,治軍守備于鹽池,多有羌徒追從。因北防軍用告急,故而向內州郡豪族征訪資用,這雷某也因同族引見,列為常使君門下。自此輸物助軍,于鄉里日漸桀驁……”

    “西安州遠在北面,竟然能調使北華州物力?”

    李泰聽到這話后便有些奇怪,那常善雖然是開府,你們北華州又不是沒有,就這么容忍他踩過界?

    楊紹聞言后又是一嘆:“李郎你多居治地,對此邊亂州郡事情或不知深。北境凡諸州郡,也只是上命下達所粗列的方便名目罷了。凡所在治,除此城防之外,大半境域都是胡荒,全無秩序可言。

    刀鋒所指,聲令可達,王旗不覆,便是化外。凡所在治,編戶草草,州郡長官唯養兵防賊而已。民之所依,根本就無籍可靠。諸州軍備皆不稱盛,唯周邊相助,才能各自治存……”

    李泰聽到這里也是不免瞪大眼,忍不住又問道:“去年北華州若干使君不還襲擊稽胡,勇創勝績?”

    楊紹大約也是長時間找不到人傾訴,聽到李泰的發問,便又開始將此間情況詳細介紹起來。

    眼下困擾陜北統治最大的問題,主要還是稽胡。

    稽胡族類眾多,廣泛的分布在陜北高原上,因其族屬雜蕪,所以往往以其定居和活動地命名稱呼。僅僅只在敷城郡周邊,就分布著凋陰胡、黑水胡、北山胡等等稽胡部族。

    這些稽胡部落,廣泛分布在陜北高原的山林溝壑之間,規模小的幾十上百人就為一部落,規模大的則聚眾數萬。這些稽胡平時半耕半牧,且非常擅長涉獵,并且常常寇掠人口物資。

    西魏的核心統治地只在關中平原,而且因為常常與東魏交戰于河洛地帶,主要的軍事力量也都沿此布置。因此對于北部高原山嶺地區,能夠投入的統治力量本就不大。

    再加上東魏于河東地區沒能占到地理優勢,而其統治核心的晉陽又靠近陜北河套地區,因此常常扇動境域內的稽胡部族作亂。

    像是大統初 是大統初年據靈州作亂的曹泥,其所部本身就屬于稽胡的東西曹貳城胡。曹泥第一次作亂時,被李虎所平定,但西魏朝廷也并未殺之,仍然將之留鎮靈州。

    到了第二年,東魏高歡便派人馬直接攻占了夏州,而曹泥也趁機再叛,率領部屬直接投降了東魏,東魏便在其領地內僑置州郡安置這些稽胡部屬。

    夏州可以說是宇文泰的霸業起點,他就是在夏州刺史任上率兵南下接掌賀拔岳的勢力,成為關中的新霸主。

    結果這龍興之地居然一度被東魏攻戰,可見西魏在北方的力量之薄弱。所以說他跟高歡就是一對老冤家,他在河東戳人肺管子,高歡就在陜北敲他天靈蓋。

    可以說,西魏在陜北的統治地,只有一些有限的城鎮防戍,而在這些軍事據點之外的廣大區域,稽胡才是真正的主人。

    但也好在,稽胡這些部落本身并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統合,往往只在各自區域內活動。若干惠去年所襲擊的,是活動在洛水上游的凋陰胡一部分,但其他稽胡部落仍未受到大的影響。

    東魏雖然拉攏扇動一部分陜北稽胡,但其境內本身也并不平靜,汾水以西同樣分布著許多的稽胡部落。高歡一輩子都沒過把皇帝癮,稽胡劉蠡升卻在山西做了十多年的皇帝。

    這個稽胡政權雖然覆滅,但稽胡的勢力仍然存在著,呂梁山西側的離石胡、石樓胡等,都是活動在高歡眼皮子底下的敵對勢力。

    許多人不知道邙山之戰后高歡在干啥,他在打稽胡,呂梁山里的稽胡又叛亂了。這個問題,得一直拖到高洋時期才算比較徹底的解決,東魏還被逼的直接在山西境內拉起一道長城。

    總之稽胡這個狗皮膏藥,就是頑強的湖在東西魏之間的高原山嶺間,甚至比北周北齊這倆政權還命長。

    宇文泰和高歡這對老冤家,基本上除了在河洛附近約架之外,就是各自抽空干稽胡,順便策反對方境內的稽胡。

    聽完楊紹的講解,李泰也感覺有些無奈。隨著他了解越多,也越覺得這個稽胡還真是個大麻煩。特別如今他領掌洛水,而洛水有一半的流域內都有稽胡活動。

    眼下他還只是聽個熱鬧,可在不久之后,這就是他需要直接面對的問題了。

    想到這里,他又不免慶幸早早就把這雷家人給殺了,要是等到對北境形勢有了一個更深入了解,雖然殺還是會殺,但也難免會有糾結,現在起碼是當時感覺挺爽。

    畢竟他要想繼續往洛水上游發展,就少不了要跟當地駐軍合作,而這些防戍駐軍有相當一部分都要受西安州的常善節制,有的干脆就是其部曲家兵。

    現在是人都殺了、也得罪了,倒也不必再考慮那些無聊問題。那個常善能自己看開最好,看不開老子就扣你軍糧!

    更何況,他還跟夏州土豪李和達成了合作,倒也不必擔心北上沒有策應援助,無非想把觸手往西安州鹽池伸有點難辦。

    但除此之外,他也不怕會遭到對方的打擊報復。那常善也不會永遠待在西安州,等他勢力發展到上游,興許對方早調離了,畢竟老大給他擦屁股那是認真的。

    “李郎是要繼續留此,還是要就此南返?”

    楊紹又開口問道,他是真不想李泰繼續留下來,否則若常善使人來問的話,他又得夾在中間難做人。

    “待與此境屬員匯合,我便要率部歸署。滋擾使君一番,實在抱歉。”

    李泰這次北上就是為的報仇救人,目的達到了自然不會久留,不過這莊中人事還得做個收尾,于是他便又說道:“但此莊中人事罪證,是郡府收取,還是……”

    “除了郡事所涉員證,余者皆由李郎發落!雷某既忤都水署令,更賊膽加害使員,郡中也絕不會包庇這一賊惡!”

    楊紹又連忙說道,李泰既不揭發他下屬下官勾結鄉賊,彼此間自然也就有了默契。更何況這個雷某還是西安州常善門生,他插手處斷也是自惹麻煩。

    李泰倒不覺得這是個麻煩事,方才屬下粗略盤點這莊園庫物,他就知宰到一個肥羊,眼下都水官倉窮得老鼠都眼淚汪汪,當然是要運回去充實庫藏。

    彼此議定之后,楊紹便未再久留,離開莊園先將那雷氏兵長以擅調鄉團的罪名捉拿下來,并著員跟李泰的屬員一起前往都水屬員被困的普善寺將人引出。

    下屬去而復返,卻告訴李泰毛世堅等不便前來匯合,因為這家伙據守這幾天殺了不少寺中僧徒,若被郡府接手恐怕另生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