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于山地處陜北高原的西北端,境域之內溝嶺縱橫、地勢最為復雜多變,但卻并不荒涼。

    只因洛水、奢延水等陜北最重要的河流都發源于此,溝嶺之間多有河谷山溪穿插其中,境域之內植被茂盛、水草豐美,是陜北最重要的牧區之一,分布著許多的防戍兵城。

    歸德城地處洛水的源頭,駐有甲兵千余,乃是最近規模最大的一個兵城,隸屬北面近百里開外、位于五原郡的西安州刺史府統御。

    深秋時節、草木凋零,原本分布在溝嶺河谷之間的牧群也都各歸所在,準備渡過即將到來的寒冬。

    因為筑城于水畔,隨著天氣轉寒,濕冷的山風吹打在墻垛上,凝結出一層厚厚的白霜。

    城頭上巡守的士卒們裹緊了皮襖,卻仍抵擋不了那刺骨的冷風,一邊搓手跺腳取暖,一邊抱怨著這天氣折磨人。

    “南面那些丘八們,大概已經在閱場揚威、田獵稱雄了,只咱們這些邊卒最可憐,守著荒山、鳥雀都無,也不知何時才能內遷!”

    兵卒們低聲抱怨著,又不無期待道:“北華州今冬不知還會不會外出狩胡?要不然將主們組織一次也好啊,枯守這片荒山,幾時才能歸朝夸武?”

    正在這時候,對面山谷里傳來雜亂馬蹄聲,在外巡察放哨的斥候也策馬奔回,匯報正有大批馬群從東面山谷向此而來。

    “使君有令,十月前便要諸牧群各歸本所,怎么到現在還有馬群過境?”

    守城兵長聞言后便皺起眉頭,旋即喝令道:“將他們引去北道,留下五十頭羊加餐!”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笑逐顏開,爭搶著要出城接引這一支牧群。軍中能夠提供的給養實在有限,全靠著從左近牧人那里獲取物資才能加餐吃飽。

    可當一群軍士鬧哄哄離開,不久后便又有數人快馬返回,還沒入城便大聲呼喊道:“將軍,不好了,不好……”

    “什么事情值得大驚小怪?難道那一路牧人是賊人?”

    那守城將軍見士卒們如此慌張姿態,便皺眉喝問道。

    “不是賊人,但也不是牧戶。他們……”

    士卒們一時說講不清,這時候,后路又有數員策馬奔回,當中被裹帶的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卻非此間守城士卒。

    “某乃都水行署行參軍崔彥升,追從上官大行臺從事中郎、都水使者李伯山李使君北進,本意拜訪西安州常使君告議公事,途中卻遭黑水賊胡大部襲擾。李使君所部兵少,因恐所募戰馬被賊胡擄掠,故而求助地表同僚,懇請將軍接納庇護。”

    年輕人策馬來到城下,向著上方拱手說道,并遞上證明身份的文書信符。

    “哪處李使君?我可沒有聽……”

    那守將聽到這有些陌生的名號,眉頭便皺起來,稍作沉吟才陡地想起,連忙又發聲喝問道:“你所言李伯山,是否月前于洛川境中行兇殺人那賊官?他今何在?他敢搶奪我部食料、害我軍卒過冬艱難,竟然還敢來此境,真是不知死字怎寫!”

    “這、這是一樁誤會,使君此行正為調解……”

    崔彥升終究不像上司那樣把面子當作身外物,聞言后便有些羞惱,但眼下卻還要有求于人,只能尷尬說道:“懇請將軍大局為重,后路賊胡人多勢眾,使君因恐此境將士難御,故而親赴夏州請援,并未同行……”

    “果然是細膽賊官,只敢在南面耍橫,入了此境就丑態盡露!區區賊胡,縱千萬眾又有何懼!”

    那守將聞言后便冷笑一聲,毫不客氣的譏諷道。

    這時候后方的馬群也被驅趕到此處關隘前,看到那馬群規模,守將臉色又變了變,旋即便大笑道:“那李伯山膽怯、懼怕賊胡,老子們卻不怕。他既然贈馬,我便笑納,來日再想討回,須得城前跪求!”

    他讓人將那馬群從側方引入,并又著員將崔彥升押至城頭,這才發問道:“后路賊胡多少?”

    “荒野盡是,不能盡數,但起碼應有萬余。”

    聽到崔彥升這話,守將頓時瞪大兩眼,又驚問一句:“多少?小子想清楚再答,若敢欺詐,老子刀鋒可是新磨!”

    “約莫萬數,只多不少。我部連剿賊胡十數部,殺賊數千,并擒殺東夏州豪酋劉平伏子劉鎮羌等數名胡酋,將軍所見馬匹、俱由胡部取得。庫利川南北胡部多數來攻,不久之后便要抵達,將軍若是不信,可以直望真偽!”

    任誰被如此看輕羞辱,都會忍不住,崔彥升此刻便也不再客氣的說道:“但請將軍盡快請援防備,勿以城民性命驗 民性命驗此真偽!”

    “你、你是胡說……怎么可能?”

    那守將聽到這里只覺得有點發暈,須得扶住城墻才能站穩,先是勒令將崔彥升拘押城中,然后又連忙派遣斥候外探,并著員備好烽煙,隨時準備點燃示警。

    此時遠在歸德城東北方幾十里外的山麓中,李泰等人正在策馬疾行。

    過去這幾天時間里,為了吸引住后方稽胡大軍的仇恨,他可是無所不用其極,總算將人引到了洛水源頭附近。

    但他也自知在西安州人緣欠佳,常善那家伙本來就憋著壞想收拾他,若知他將這么多稽胡引入境中,還能客氣相待那就見鬼了。

    所以在進入白于山境域中后,他便開始著令部伍分別脫離大隊,山野中溝嶺縱橫,一次少個二三十人也并不起眼。

    一直等到將近洛水源頭的歸德城附近,他所部三百名部曲已經脫離了隊伍,并在白于山北部山谷中聚集起來,剩下的人馬則引著稽胡追兵們繼續向西行進。

    禍水西引是很爽,可關鍵是不能把自己也淹沒在這禍水中。高敖曹那么牛逼,都被戰友背刺、有城難入。李泰可不想自己也被堵在關城前不得進入,死在稽胡亂刀之下。

    一路奔逃,馬匹難免離散,收撿戰利品時太過倉促、無暇細辨,而且就算是合格的戰馬,沒有蹄掌的保護,長途奔馳下來也難免傷損。

    若只是馬群抵達,歸德城守軍是一定會接納,李泰也能找到一個寄放馬匹的地方。

    至于還能不能要回來,他根本就不擔心,少了一匹常善個老小子都得給自己補上!

    因為眼下他的計劃才只進行到前半場,后半場才是關鍵。

    禍水西引、損人利己,這不是人干的事,李泰自是一個體面人,當然不會這么干。他把稽胡追兵弄到西安州附近,就是為了大戰一場、狠殺一通。

    媽的這一路把我追的狗一樣逃竄,真以為老子沒脾氣?

    他脫離隊伍、不去歸德城,也不是為的獨善其身,而是為了借兵。

    “郎主,翻過北面那道山梁,前方便是平野,再行半日光景,即可抵達統萬城!”

    此境溝壑縱橫,在一般人眼中看來只是大同小異,但卻是李到生長于斯的鄉土,對此間地理那是熟悉至極。

    李泰聞言后便點點頭,一邊拉著戰馬韁繩在崎區山嶺上艱難行走,一邊大聲呼喊打氣道:“大家再堅持一下,等到入了夏州引來強軍,殺光那群追趕至此的賊胡!”

    此間就是所謂望山跑死馬的地帶,明明兩道溝谷之間清晰可望,但卻要花上大半天的時間折轉繞行才能抵達。

    如此艱難跋涉,一直到了第二天午后時分,他們才離開山區,來到了平野地帶。但所謂的平野,只是一片戈壁沙磧,若非李到提醒在山中裝滿水袋,人馬勞頓之下,未必還能有力氣繼續趕路。

    夏州要比陜北地帶更加荒涼,四野望去,地勢既無明顯起伏,也幾乎看不到什么人煙。倒是有許多斷斷續續的長城,但也早已經荒棄下來,沒有兵卒駐守。

    在李到這個地頭蛇的帶領下,一行人又在這荒野中奔行兩個多時辰,視野中風物漸漸變得豐富起來,有許多牧民部落分布此間。而最醒目的建筑,則是一座聳立在緩坡上的雄城。

    那城池高大深闊,在這荒野中極富視覺的沖擊力,就是赫連勃勃在一百多年前所修筑的統萬城。胡夏政權雖已覆亡多年,但這座雄城卻仍保留至今,正是如今夏州的州治所在。

    左近附城而居的牧民很多,那些綿延的氈帳營柵幾乎一眼望不到邊。李泰他們剛剛抵達聚居地附近,便有許多牧民鄉勇引弓策馬入前喝阻質問。

    還是李到出面進行交涉,其族勢力雖已遷入關中,但人面還是留下不少,這才得以順利穿過這大片的聚居區,來到統萬城前。

    “李四,你不在關中溫湯暖臥,怎么有暇重返寒荒故鄉?”

    守城的兵長一眼便認出了李到,策馬入前笑語打趣道。

    李到卻沒有閑暇同人敘舊,只對那名兵長抱拳歉聲道:“軍情緊急,眼下實在無暇共拔也阿兄敘舊,請速入城通告宇文使君,南境賊胡復叛,已經攻入西安州。我追從大行臺從事中郎、高平男李使君,晝夜兼程入此告警!”

    那守城的兵長聽李到說的這么嚴重,頓時也不敢怠慢,先將李泰的令符信物接過,然后便匆匆入城。

    李泰等人等候未久,一名身材挺拔的中年人便在群眾簇擁下策馬出城,神情嚴肅道:“哪一位是高平男李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