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州城內外勛貴云集,城池內外縱馬馳騁、閑游浪蕩者不乏。

    獨孤信年輕時已經是最拉風的仔,人到中年權勢更盛,俊美之余更增雍容,麾下部曲們也皆鮮衣怒馬,策馬行上大街,炸街效果滿滿,很快就吸引了許多群眾追從圍觀,道左高聲問候者更是絡繹不絕。

    獨孤信這會兒心情有些欠佳,對諸問候聲大多不做理會,雙唇微抿、劍眉深蹙,高冷的讓人望而生畏,以至于許多打算追從伴游的權貴子弟們都望而卻步、不敢追隨。

    但還是有許多人望著這一行儀仗議論紛紛,滿是自豪的感慨道:“獨孤開府不愧是咱們北鎮門面,如此威容氣度,真如天人一般!隨從那些河西大馬,也真是讓人羨慕啊,不知何時能在關內市上尋得?”

    也有人注意到了隊伍中的李泰:“獨孤開府身后那英俊少年是誰?瞧著有些眼熟,但卻想不起是哪一家兒郎。雖然不比開府威重,但也讓人醒目難忘,怪不得被獨孤開府引作近從……”

    李泰在西魏官場上倒也時名不小,但所來往的多是時流老子輩的,日常生活交際倒是存在感不強,可以說是高調做事、低調做人。

    如今的華州城里,倒也談不上有什么穩定的紈绔圈子可以交流資訊,那些從祖上就闊起來的人家,往往定居于長安,這些尚未入仕的新貴二代們,對李泰便有些陌生。

    但他也的確有能讓人過目不忘的特質,還是有人一眼就認出來:“那少年名叫李伯山,關東來的新客,之前是賀拔太師的門生,所以被獨孤開府優厚關照。”

    “這已經是舊聞了,李伯山可不是什么仗人勢力的俗流少年,故太師家業相托,賀拔家子弟都要仰他生活。月前大閱,他更得授大都督,年齡雖然不大,本身的勢位卻已經讓時局老人們望不能及!”

    有消息靈通的人大聲賣弄自己的新知識,周遭人聽到這話后不免驚疑有加,遠遠望向李泰的眼神則充滿了羨慕。

    北鎮子弟崇尚事功權勢,李泰這樣的存在對他們而言簡直就是人生美滿的目標、少年得志的典范。

    諸種議論聲不免傳到隊伍里,這些看客群眾們也不覺得當面議論別人是失禮,語調聲不作收斂,甚至還有人指著李泰喊話讓他來個躍馬大跳。

    李泰聽到這些議論聲,竊喜之余也是不免有些羞澀,畢竟心情還沒有從剛才的尷尬中緩過來,不無心虛的側向打量一下獨孤信的表情。

    獨孤信則是目不斜視,一路打馬自南面城門馳行出城,待到城外后,他才回望李泰一眼說道:“未知李郎在城中人望居然不淺,稍后行獵時可不要留力,盡你所能,勿負群眾所望啊!”

    這話乍一聽來,像是長輩對晚輩的隨口鼓勵,但在如此氣氛之下,李泰卻品味出了一絲火氣,便低頭干笑道:“看客不審是非,傳言難免虛夸。若非從游開府,群眾未必知我……”

    獨孤信卻仿佛沒有聽到李泰的話一般,直向他腰后瞥了一眼然后又說道:“原來是有刀無弓,這也不算什么,我家世代牧馬的鎮民,自然不缺良器使用。來人,贈給李郎一弓!”

    這話就帶上一點情緒了,李泰只在心里暗嘆,你家世代是啥跟我也沒有關系,我家世代是啥也不是我能選擇,怎么說著說著還要情緒上臉了?

    這話他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倒是不敢再刺激獨孤信,在獨孤信的注視中接過其部曲遞來的馬弓、胡祿,一并掛在了后腰上,并又說道:“長者驅使、不敢推辭,從游獻丑,盼能容拙。”

    “是拙是巧,不必言之過早。是狂是謙,人眼自有分辨。”

    獨孤信又說了這一句,眼見大道上有騎士隊伍向此而來,便撥轉馬首往華州城西而去。

    初冬時節田野蕭索,離城十數里外,視野中風物更顯荒涼。

    野地中不乏游獵的隊伍,獨孤信一行氣派十足,尤其吸引眼球。有人遠遠的避開,不敢打擾強勢貴人興致,有人則號令家奴散開尋找獵物,并向獨孤信一行前方驅趕以助興。

    嗖!

    一失飛出,直將一只略顯肥碩的奔行狐兔釘死在地,左近群眾們見狀紛紛拍掌喝彩,大贊開府神射。

    獨孤信嘴角掛著笑意,略顯矜持的向左右擺臂示意,并抬手指了指張弓欲射的下屬們,卻將視線望向李泰。

    李泰自知他是被針對了,只能握起弓來抽出一箭,箭羽搭弦后略作瞄準,飛失直向數丈外奔行的一只野兔射去。

    箭一脫弦他便暗知不妙,弓是遠比刀槊更加親密的武器,手感上差之毫厘都 之毫厘都能帶來極大的影響,于是他又下意識勾出一箭繼續引弦。

    果然前箭勁力用勐,直接射中那野兔前方數尺,濺起的土礪草屑崩砸在兔頭上,嚇得那野兔蹦起尺余,隨后一箭由后穿出,將那野兔貫穿箭中才又深插在地面里。

    左近喝彩聲更加響亮,距離最近的獨孤信部曲們卻未發聲,只是紛紛望向自家主公。

    “不錯,雖非一失直中,但連失需要技巧更精。”

    獨孤信微微頷首,抬手示意部曲入前去撿回獵物,才又對李泰說道:“男兒在世,可以懶散不學,但不可以癡愚無術。之前雖然相見幾次,但我仍未想通故太師何以獨寵李郎?今見你技,才算差有體會。

    居安難免志墮,尤其你等膏梁子弟,常常不能敏感謀生,短于亂中求活,雖有繁榮之表但卻經霜必凋。安逸享樂是人性深植的劣根,李郎你能不以守冢自美,需要忍受常人加倍的艱辛,能有這樣的技力,更值得欣賞。”

    李泰一路上被針對下來,總算再從獨孤信口中聽到幾句夸獎,一時間竟有些受寵若驚:“道共陸沉,感危知困乃是人間通識,賊臣猖獗、未可說之以理,王業西狩、唯是以力匡之。

    獨孤開府等人間道義表率尚在勤于王事、不肯守故勛而意享樂,晚輩等得庇此中者豈敢安于閑樂,力守奮進、不負偉功才是立身的本分!”

    獨孤信聽到這話后略露欣慰之態,又指著野地中那些逃竄的狐兔獵物說道:“人間巧辭者不乏,但若要知人,則必觀行。大行臺兵符授你,但想知你應該擴部乏用。

    我不會恃長強驅,今日在野射獲一物,便贈你一名精兵甲馬器杖!言擲于此,群眾作證,能得多少,那便看你技力如何了!”

    李泰聽到這話,頓時喜上眉梢。他這次趕來拜訪,正是為的此事,原本還在擔心獨孤信或會因為之前的事情而心存芥蒂、不肯再資助自己,卻沒想到居然明碼標價,不給自己射出幾百個具甲精銳的武裝,對得起獨孤信給的這個機會?

    “此間獵物不多,轉去別處人少地境。你等收起弓器,不要讓少輩誤會我性情吝嗇、設阻刁難。”

    獨孤信見李泰躍躍欲試,便又對下屬部曲們吩咐道。

    于是一行人便離開這已經不知被人圍獵多少次的郊野開闊地帶,轉向西面的商原坡嶺而去。只是獨孤信人氣太高,仍有許多人引眾跟隨上來,前前后后聚集了上千人馬。

    李泰這會兒卻無暇顧及其他,一手握弓、一手捻箭,野地里凡有風吹草動都在第一時間望過去,唯恐錯過任何一個獵物。

    因為有了實實在在的激勵,他的射箭水平也是直線上升,開始還有幾箭走空,但漸漸的手感上來了,基本上都是每失必中。心無旁騖下,手探入身后胡祿卻摸了個空,才發現已經射取了二十多個獵物。

    “要不要休息一下?”

    馬弓雖然質軟省力,但幾十箭射下來對臂膀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獨孤信見李泰右臂已經有些顫抖,便在一邊開口說道。

    李泰不暇答話,抬手擺了一擺,接過一個裝滿箭失的胡祿替換過來,轉又策馬入前尋找新的目標。

    獨孤信見狀后搖頭一嘆,轉頭望向周遭看客們說道:“此員名李伯山,是我一名相善的晚輩、也是臺府一員新秀。今日趁閑游獵,考校一下他的射技,請諸位稍忍游興,幫助此徒驅物于前!”

    眾人聞言后轟然應諾,繼而便在山野間散開,很快便有許多獵物被從四野驅趕過來,李泰也不需要再勞神尋覓,只要引弓射向前方。

    獨孤信開始還是興致盎然的欣賞著李泰射獵,可在見到拾取的獵物越來越多、而李泰卻仍如一個人形的炮臺不知疲倦時,臉上輕松笑容便漸漸收斂。

    “可以了,停下罷,不準再射!”

    眼見李泰體力漸漸不支,從馬上到了地上、身形都變得搖搖晃晃起來,卻仍不肯停下,獨孤信終于忍不住走上前,噼手奪過李泰手中的弓,托扶著他嘆息道:“兒郎雖勇,但也不可亢進不止!三百甲馬器械,明日送你莊上,少不足以表意,多我也拿不出!”

    一口氣勁泄下來,李泰站都有點站不穩,胳膊更是垂在身畔幾無知覺,但也明白他就算射到兩臂脫力報廢,這一天也射取不了三百個獵物,連連點頭道:“多謝、多謝獨孤開府……”

    “技力有短,情義卻長。小子游戲尚且這樣頑強,來年赴陣若被人俘奪寶刀,我饒不了你!”

    獨孤信將李泰推給他入前攙扶的部曲,望著那佩刀有些吃味的狠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