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氏莊上駐營未久,李泰派往永安城的使者便趕了上來,并帶來了一封建忠郡守王慶德的書信。

    李泰拆開書信掃了一眼,嘴角頓時便泛起了一絲冷笑。

    信中王慶德措辭很不客氣,先是質問李泰既受行使之令、為何不讓使員將書令入示郡府?接著又說即便他奉命巡視鄭國渠,也沒有道理入郡并在駐白鹿原。

    綜合起來就一句話,這里不歡迎你,趕緊滾蛋!

    這兩項質問倒也義正言辭、很有道理,行使書令本就是使員與地方官府接洽的重要憑證,若無此憑證,地方官府可以不作接待、乃至于直接拿捕。而鄭國渠的干流距離白鹿原此地遠在百十里開外,李泰行程再歪也的確熘達不到這里來。

    可是李泰作為方自小人得志的霸府新貴,是來講道理的嗎?

    看完這信,他也并不因為自己無理取鬧而羞慚,只是覺得王慶德有點不懂事了。這種事大家含湖一下不就過去了么,你較真個屁啊?

    人家辛威那么大個防城大都督,也沒要驗看我的使命書令,管了頓飯還送一筆生意。老子又不來吃你喝你的,過路歇歇腳不行?你大爺把賀六渾堵得沒脾氣就牛逼,老子還有長輩給馮太后暖床呢!

    他直將這封信丟在一邊,根本不把對方勒令自己限期離境的警告放在心上。

    西魏忠直純臣也有,但在這樣的情景下,對方如此不假辭色,要么是做賊心虛、與桉事有涉,要么是誤以為自己是來給毛氏撐腰的而心懷不滿。

    真要兩者皆不是,這王慶德當真就是一個忠公體國、一絲不茍的純臣,大不了事后再道歉就是了,長了嘴干什么的?

    反正就是不走,老子雖然不要臉,但你不能不給面子,一番訓斥這么的有道理,我怎么下臺?查實罪桉就發生在建忠郡內的話,饒不了你!

    毛世堅發動族人并親善鄉徒們于此境域周邊察訪,先將目標放在了比較好入手的佛像熔鑄上,但一連過了兩天,一直沒有什么明顯的線索發現,倒是搞回來幾尊李泰打算用作栽贓的銅鑄佛像。

    至于建忠郡城那里,除了那一封書信,倒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起碼那郡守王慶德沒敢直接派兵到白鹿原來驅逐李泰一行,鴻賓柵雖然也有鄉兵駐扎,但也只有千余眾,人數和戰斗力都不是李泰所部對手。

    王慶德縱然心中不忿,也只能忍耐,可能已經跟長安朝廷和華州霸府打小報告了,但起碼現在是管不到李泰。這不免讓李泰越發感受到身為一個跋扈軍頭的快樂,老子真是發跡太晚了!

    一直到了第三天傍晚,事情總算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一名毛氏鄉親數日前在西面的孟侯原草市上訪買到一匹價格低廉的病馬,特征有點符合柳敏所言其部坐騎,毛世堅打聽到這一消息后,即刻入戶將馬牽回。

    “不錯,這、這正是我家的馬!既然出現此地,那所失蹤的人物必然不遠!”

    柳敏仔細查看了一下這病馬耳后與足踝的印記,頓時一臉激動的說道,數日以來他寢食不安,萬幸事情總算是有了一個眉目。

    毛世堅在一邊指著這毛色暗澹、精神萎靡的馬匹說道:“此馬并非時疫勞病,而是被投喂了惡藥毒草,腹瀉痢血、驚厥不安并脫力難行。若是不得妙法緩解,很快就會消受至死。”

    柳敏聞言后又是心痛、又是咬牙切齒道:“是了,必然是行伍之中奸人暗算,先下毒害馬,使我部曲失力難行,然后才圍捕擄走,全無消息傳出……”

    李泰也認同柳敏這猜測,百數名騎兵如果不能將其坐騎腳力控制住,是很難在郊野中一起包圓的。之前稽胡萬余追兵,李泰都能率員浪到西安州地界,可見機動力的重要性。

    確定了馬匹是被下藥暗算,那就可以衍生出來一個新的線索,那支隊伍中的鄉團武裝或者役力之中一定是有內應的,而且數量必然不會少。

    馬力乃是行途重中之重,草谷飼料都要精心準備,極少會發生野中誤食的情況。發生這種情況,那必然就是飼料和飼養環節出現了問題。

    毛世堅鄉人就市買馬還在李泰一行到來之前,據其回憶賣馬的也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外地行客,哪怕再作回想,也沒能記起什么有效訊息。唯一可以確認的,那就是這一隊人馬必然行經三原而過。

    有了這一確鑿的線索,便不必再像之前那樣大海撈針。于是毛世堅又共鄉人們察訪境域周邊是否還有類似病馬,甚至就連新近入市的馬皮以及殺馬的屠戶都細訪一番。

   &n nbsp; 當然,從隨隊的咸陽鄉團和諸縣發使的役力追查下去也是一個線索,畢竟發現柳敏部曲的病馬已經基本可以確定這就是一件監守自盜的罪事。

    但如此一來,又不免要前往咸陽去經公查問,但李泰他們也不清楚彼處官方人物涉事幾深,貿然前往并不明智,而且還會打草驚蛇。

    這一天,李泰等人還在白鹿原駐營中等待新的消息,一名跟隨毛世堅外出打探消息的毛氏族人卻慌忙沖入營中:“大都督,不好了!我家阿郎他被郡中使人捕走……”

    李泰聞言后頓時皺起眉頭,一邊下令營中部曲們披甲備戰,一邊沉聲問道:“是不是你們追查罪跡涉及郡府?”

    那毛氏族人聞言后搖了搖頭,又說道:“郡中捉人,應該于此無關。今日阿郎入永安城里訪問故親,街道之上恰好遇見郡守儀駕,召問大都督等幾時離鄉,阿郎因回話觸怒而被捕……”

    李泰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黑,感情這還是自己的鍋?

    “阿郎收捕之前,將這書信著我交付大都督,說是有了最新發現,已經大約可知賊蹤去向。他臨危仍然不忘囑令,懇請大都督一定救出阿郎……”

    那毛氏族人將一份書信遞上來,又一臉懇求的說道。

    李泰接過那書信展開一看,上面記錄著毛世堅所調查到的最新線索,里面特意提到一個西境云陽縣的土豪雷某,近日曾經委派家奴于左近草市售賣一批病馬,癥狀與前所發現的類似,只是分散銷售、無從追查細致。

    這雷某本身還是云陽縣境中弘法寺佛窟菩薩主,近日曾隨弘法寺僧徒沙彌外出宣法、并有數家境內豪強舉家跟隨,員眾一度達到數千,但其行蹤卻多陰晦。而這雷某有一婿子便在咸陽郡擔任鄉團統軍,境中別有一家在咸陽境北的甘泉縣擔任縣尉。

    當李泰指出書信中所記錄那名統軍名字向柳敏展示的時候,柳敏臉色也頓時一變,沉聲說道:“此員正是咸陽使派的鄉團首領!這些地境鄉賊,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真是死不足惜!”

    這話說的雖然有道理,但從柳敏嘴里說出來,李泰卻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地方豪強膽大妄為、誠然死不足惜,但你們河東豪強哪來的立場說這個?

    你們據地不臣,霸著鹽池投降西魏,高歡也是恨不得活剮了你們啊,出來混總要還,怎么還有點接受不了?

    若無意外的話,那個位于云陽縣境中的弘法寺應該就是此行的真正目標,當然就算有意外,李泰也能搞成沒意外。

    不過這個跳出來攪事的建忠郡守王慶德究竟是事有湊巧、單純的報復自己和打擊毛氏,還是也有涉事中、意圖阻撓遮掩,李泰便不能確定了。

    若是后者的話,說明對方已經有所警覺,怕會狗急跳墻。若是前者,就算李泰現在前往理論,沒有實際證據在手也會理虧,只能扯皮斗勢。

    李泰又向毛氏族人仔細詢問了一番云陽縣的鄉情地勢,決定還是先做正事要緊。

    那弘法寺位于北境的辰頭山、北接子午嶺,若讓這些賊眾驚覺逃竄入山,單憑他所部人馬再想追截圍剿就難了。

    而且此事可能有許多地境豪強參與,若給他們足夠的時間扇動民變,而李泰手中就掌握不到對方確鑿的犯罪證據,那樂子可就真大了。

    他將自己的想法與柳敏稍作溝通,柳敏也連連點頭表示認同。雖不確定王慶德是否有涉,眼下最重要的都是先掌握贓物罪實。

    “去告建忠郡守,我部入境調查臺府資貨遭劫事宜,已經掌握確鑿罪證,即日便要剿平賊寇。著其嚴防境中,不要讓賊情糜爛境中,若敢傷我門下屬員,歸后必以血償!”

    李泰略作沉吟后又下令道,并拿出一尊之前準備栽贓的佛像當作罪證,著員送往建忠郡城。

    既然已經決定即刻出擊,事情就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偌大建忠郡府總不可能全都同流合污。話題挑明,即便有人涉事,必也投鼠忌器。

    那王慶德名門子弟,于關內不乏族屬在事,哪怕最壞的情況他也涉事其中,也不敢公然的據郡造反、傷害毛世堅。

    這件事如果做好了,功勞自然是我的,如果做不好,我都告訴你了、你們這些地方官還搞得亂七八糟,真是庸官昏吏!

    交待完這些后,李泰便下令即刻拔營動身,直撲北境弘法寺。

    云陽境中并無特別大勢的鄉豪,要將他們捏合起來相與共事,必然得有超然的號召力,這境中大寺便是最有可能的樞紐所在,當然得蛇打七寸。即便猜錯了,按照李泰的實操經驗,搞佛寺也比搞豪強利益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