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家這場婚禮一直在城中鬧騰了多日才算是結束,李泰作為于謹親自邀請的助陣儐相,除了迎親之外,還有其他迎來送往的事情也要參與。當婚禮結束后,他也是累的不輕。

    不過這一番勞累也并非全無收獲,婚禮結束后,于謹特意給李泰準備了一份謝禮,倒不是金銀財貨之類的俗物,而是兩副上好的甲具,質量遠比年初大行臺所賜給的那些明光鎧還要更加優良,完全不遜色于鋼鐵俠蔡右的用甲。

    李泰對這份禮物自是滿意至極,他麾下人馬日漸雄壯,但真正的戰斗力如何卻仍待檢驗。最基本的一點,軍械武裝遠未達到時下官軍私曲的主流水平。

    他本部直領的人馬武裝配給尚可,但諸防城所增募的那些鄉團與豪強私曲們則就披甲率堪憂,幾乎沒有一個制式標準。

    要將近萬人馬全都按照時下主**銳的標準武裝起來,別說根基尚淺的李泰了,當下所有北鎮軍頭與關隴豪強都做不到,注定是一個任重道遠的艱難任務。

    但就算武裝水平達不到,軍隊總是要建設,仗也是要打的。裝備精良誠然威壯可期,裝備不濟也有因陋就簡的方法。

    在這中古時期的冷兵器時代,士氣的高低是軍隊戰斗力的一個關鍵元素。除了日常的操練、軍紀與給養維持,戰場上的少數個體的超強威勐表現對士氣的激勵也是不可忽視,有時候甚至可以直接影響乃至于決定勝負的結果。

    古往今來,軍隊中一直盛行個人英雄主義。而在南北朝的亂世中,這種風氣尤甚。

    強如高歡、宇文泰等各自政權的首領,往往都要身當失石的親臨前線指揮作戰,也因此留下各種險象環生的事跡,以至于后世看客都為他們捏一把汗。并不是他們不惜命,而是出于現實的考量與需要。

    于謹贈送的這兩具精甲,自然不足以武裝千軍萬馬,但卻大可依托于此組建一兩個特戰小隊,在戰場上攻堅克強,從而獲取更多的戰術選擇。

    但在欣喜之余,李泰又略感不忿,如此行伍重器私相授受,宇文泰真是把這些大將們驕縱的不像話。像他如今也是擁兵近萬的新興軍頭,就絕不會贈送如此重器給人。

    不過這也的確沒有道理可講,拋開他是不是太小氣不說,人家這群人興兵干事業的時候,他這軀殼都還沒來到人間,雖然得幸鵲起于一時,但是講到方方面面的積累,是遠遠比不上這群老軍頭的。

    也正因為這一點,之前去幫于家迎親的時候跟侯莫陳崇發生的那點齟齬,雖然他在跟獨孤信對話時表現的挺硬氣,但內心也是略微感到有些壓力。

    所以在忙完了于家婚禮相關事宜后,李泰便即刻遣員前往北州,詳細詢問凋陰劉氏究竟是如何得罪了侯莫陳崇,以至于過了數年之久侯莫陳崇猶自念念不忘、麻煩都找到自己這里來。

    無論是看在那價值五十萬匹絹的巨貨面子上,還是自己經營陜北的通盤考量,不管侯莫陳崇后續有沒有實質性的舉動,李泰都不打算向其人屈服,乖乖的幫其搞掉凋陰劉氏。

    但起碼他得明白自己這是頂了一個什么樣的雷,順便告訴一下劉家人,老子可不是光拿錢不做事,幫你們遮擋了這么一樁足以導致你們族滅身死的大禍,收你們這筆資貨也是物超所值,甚至后續再加點錢都不過分。

    情勢上的糾紛,既是壓力也是動力。如果沒有東魏高歡的虎視眈眈,關中這錯綜復雜的各方勢力怕也未必會這么順從的聚集在宇文泰霸府周邊。

    與此同理,正因為有了侯莫陳崇這一威脅的存在,李泰更可以因勢利導,將凋陰劉氏這一胡部大豪徹底拉上他的戰車。

    至于說婚禮障車時尉遲綱對李泰所流露出來的嫉恨,李泰壓根就懶得深思理會這種中二少年的意氣之爭。

    如果是在后宇文泰時期,或者屠龍小分隊已經成功上位的時候,李泰對此還會重視一下,避免與這屠龍小分隊的中堅成員直接爆發沖突。

    可現在區區一個尉遲綱些許無聊的意氣齟齬,李泰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無論勢位還是人馬,尉遲綱都大遜于他,不能形成直接的競爭與威脅。

    當然他就算想反擊制裁對方,也是做不到的,畢竟尉遲綱也是宇文泰重點培養的二代子弟。這一番爭執,終究還是得各自看開。

    于家婚禮剛剛結束的時候,宇文護便使人傳話,邀請李泰入邸做客,大概是想充當 想充當一個和事老兒,調和彼此之間的矛盾。

    但李泰以雜事系身為由給拒絕了,倒也不是給臉不要臉,只是覺得沒有必要。

    無論是在如今的宇文泰霸府,還是宇文護自己的私人交際圈子里,李泰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能處理好彼此的關系與互動,但若說跟所有人都其樂融融、和氣相處,則就沒有那個必要。

    眼下一時的忍氣吞聲,看似寬厚的包容無禮,或許就會讓宇文護產生一種慣性思維,覺得憑他三言兩語就能彌合彼此矛盾。

    等到未來宇文護上位時,若尉遲綱與他再產生勢位競爭的關系,李泰終究不比人家表兄弟那樣關系密切,可能就會被強壓一頭、讓出一部分本該屬于自己的權勢利益。

    說到底,在這表面其樂融融、內里山頭林立的西魏霸府中,李泰還是力求保證自己的一定獨立性,而不是完全淪為某一人、某一方勢力的獨立性。

    他雖然常作謔言謔想,但卻鮮少將自己的真實想法流露言表。拋開各種爭權奪勢的思計與操作,他內心里還是頗有幾分使命感,希望自己的到來能夠給這個時代帶來一些不一樣的色彩。

    要做到這一點,權勢誠然是必須的,但若為了權勢而去一味的遷就附和,漸漸的也就沒有了自我的獨立性。所以有的時候,這種情勢上的碰撞與糾紛,與他而言也是一個警醒。

    這件事情忙完,李泰在城中休息兩日,便打算返回商原鄉里,巡查一下鄉里諸產業經營狀況并制定一些生產計劃。

    如今東西對峙的大勢可不會因為一場霸府內部的聯姻而有所改變,今年的形勢同樣很嚴峻,河防的布置較之往年并沒有減輕多少。

    這場婚事結束之后,宇文泰便直赴河防前線親自監督。時下雖然還只是初秋時節,但關西諸州人馬與物資的調度便已經忙碌起來。

    大統十年末到十一年初,東邊的高歡一直在忙碌著清剿呂梁山中的稽胡諸部,連場軍事行動都卓有成效,令其晉陽霸府周邊的敵對勢力為之一清。接下來在今年會不會繼續發起攻勢,也是關西群眾比較擔心的一個問題。

    李泰倒是知道明年高歡就會大軍南下、兵臨玉璧,進行他人生中最后一場大戰,但也不敢篤言在此之前有沒有其他的軍事試探。

    他雖然不必身當河防前線,但畢竟也已經深涉時局,需要在危險中尋覓機遇。所以除了做好眼下的事情,也要對接下來的玉璧之戰以及之后一系列的人事變革有所準備,以更好的姿態去硬蹭這個熱度、謀求利益。

    但在將要動身返鄉時,他卻又接到了獨孤信的邀請,于是便著家人稍備禮貨,前往獨孤信邸上拜訪。

    作為北鎮中的元老人物,如今又是坐鎮隴右的一方諸侯,獨孤信熱度一直極高,并沒有因為其他城中熱事而有減色。

    李泰到來的時候,獨孤信門邸前訪客絡繹不絕。相較而言,近在遲尺、邸門半掩的賀拔勝故宅則就倍顯冷清。

    李泰在關西感情最深的就是賀拔勝,盡管斯人已逝,但在行過門前時仍不免睹物思人。他也給喪居宅中的妙音娘子準備了一份禮物,下馬站在門前,著員通報送入宅中,然后才投帖獨孤信宅中,等待接見。

    獨孤信家華麗氣派的中堂里賓客盈席,但卻并不是什么人聲嘈雜的酒宴聚會,在堂賓客俱衣冠楚楚,獨孤信一身正裝的端坐主人席中,姿態雍容端莊,見到李泰行入,只抬手示意他入坐近前一空席中,然后便將視線轉回面前席桉上,字正腔圓的誦讀書文。

    坐在李泰側前一席的是一個身形魁梧、體態幾追若干惠的威勐壯漢,正是隋太祖楊忠。

    楊忠雖然是一個能夠手擒勐獸的勇將,但本身儀態舉止卻并不粗野,稱得上儀表堂堂,此刻不披戎裝而著儒袍,盡管袍服被肌肉撐得鼓鼓的,但也并不違和。

    他對李泰微微頷首示意,然后便繼續傾聽獨孤信的念誦。

    李泰落座之后也不多共在席之人寒暄,稍作傾聽后發現獨孤信所誦讀的居然是《后漢書》中的篇章,心里不由得泛起疑惑,獨孤信今天專門宴客,難道是為了給大家上歷史課?

    瞧著滿堂賓客靜默傾聽獨孤信抑揚頓挫的朗讀,李泰恍忽間仿佛回到了后世初中語文課堂上,心情也頗感古怪,鎮兵們聚眾斗酒賭博他就見得多,可這種聚眾講解經世的場面可就太罕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