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小樓里,妙音娘子頻頻翹首望向前方廳堂,心情自是忐忑得很,腦海中各種雜想紛至沓來,總是擔心阿耶共李郎不能和睦相處。

    崔氏正坐在席中細讀著一份禮卷,學習子女婚嫁時的各種禮儀章程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項。這些事情對她而言也都是非常陌生的領域,但既然做了戶中主母,也都是無從避免的責任義務。

    昨夜獨孤信倒是跟崔氏細聊了一下他心里對兒女婚嫁的打算,崔氏才知原來不止年齡最長的妙音娘子,戶中次女也將要在明年嫁給大行臺家中長息。

    而且按照獨孤信與大行臺商討的意思,共大行臺的聯姻還要先作辦理,在妙音居禮服闕之前便要開始諸項禮程。

    崔氏得知這些后,心情自然也就變得有些急迫,需要趕緊將諸禮章通曉深記。但妙音在她席桉前焦慮的走來走去,也讓她這會兒完全看不進去禮卷上記載的內容。

    “你這娘子昨夜不還有恃無恐,怎么今天卻變得緊張憂懼起來?難道是擔心那李家郎君任性使氣,不能得你阿耶喜愛?”

    崔氏索性放下手中的文卷,望著小娘子笑語說道。

    “我阿耶既不癡愚,又不眼昏,怎么會不喜愛李郎?況且這件事,本就是阿耶欣賞李郎、動意在先。阿母你瞧不見之前李郎還未來時,阿耶多么著急?”

    妙音娘子聞言后便連忙搖頭說道,但臉上仍然愁態不減,湊近崔氏坐定下來繼續說道:“只是我聽說,人間結緣論禮有著許多計較。就有一些人家自己吝嗇,不舍得將女子妝奩裝填豐滿,便對男家橫眉冷眼、諸多挑剔,來掩飾自己的小氣失禮,或就會弄壞了即定的良緣……”

    崔氏都沒想到這小娘子居然已經操心憂慮到了這一步,聽完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便忍不住搖頭嘆笑道:“你這小娘子也真是閑極無聊,操心別處雜情。我家人口雖多,但你耶祿料封食恒有,總不需要克扣女子妝奩才能維持生計!”

    “這可絕不是無聊的雜想,是真得仔細考慮一番!若真據事說來,我其實已經不算是戶中的娘子,此門內的耶娘也沒有再為我盛造妝奩的責任。”

    妙音娘子秀眉微蹙,語調不急不緩的講來,顯然這件事情也是考慮了不斷的時間。

    她見崔氏又張口欲言,便又繼續說道:“當然,我心里也知耶娘并沒有把我當作一個出繼別家的厭類,仍肯在戶中對我深作包容。但這也僅只戶內罷了,來年的妝奩嫁資肯舍多少、是豐是儉,我都沒有資格咎怨耶娘。”

    講到這里,她又望著崔氏不無好奇道:“阿母,你當年入此戶中來時,舊戶的親長給資多少?我倒也不是想窺探隱私,只是自己也將臨事,心里難免好奇……”

    崔氏聽到這話,神情間不免有些尷尬,她與這小娘子雖有母女的名份,但彼此間的年齡卻也不足形成輩差。

    之前這小娘子養育在戶中,崔氏還能擺出一些繼母長輩的姿態,可近年來相處便不夠親密,等這小娘子情竇初開、已經開始考慮成人問題的時候,崔氏也不由得感懷諸多。

    這個問題的確是有些敏感且讓人尷尬,若是別人問起,崔氏才不會搭理對方,但這小娘子顯然沒有太多的雜思計議,只是單純好奇。

    崔氏與獨孤信本就老夫少妻,名門嫡女屈就兵家繼室,這當中自然也是有著許多基于現實的考量。

    “那時的我,可遠不比你這小娘子精明曉事,已經懂得設想諸多。當時一族男女聚居狹戶,但有一個張嘴待食的活口,便是一項負擔。飲食都不能足用,又哪里談得上什么妝奩嫁資!”

    講到自己身世,崔氏也是不無感慨。她們一家世居河南,孝武西遷時并沒有追隨同赴,直至東朝遷都鄴城,河南諸世族豪強相繼起義,這才輾轉抵達關西。

    大統初年,國計維系艱難,朝廷對她們這些歸義人家雖也不乏名爵獎酬,但也僅僅只是虛榮而已。客居異鄉、資業俱無,崔氏所言衣食都難以為繼,也絕對不是夸大其詞,而是確有其事。

    她家在關西雖然也不乏親友故識,但各自處境都不甚從容,偌大一戶人家也沒有一直仰仗別人接濟的道理。崔氏叔父崔彥穆與韋孝寬舊是洛下同窗,幾年前獨孤信喪偶,在韋孝寬的牽線下,崔氏才成為獨孤信的繼室夫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崔家是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思給崔氏準備什么 備什么妝奩陪嫁,倒是從獨孤信這里獲得了大批的錢財資貨,也讓一家人的生活有了極大的提升改變。

    當聽到這小娘子問起妝奩時,崔氏是既有些尷尬、也頗為羨慕,羨慕這小娘子還有計議妝奩私己的從容。

    這么想倒也不是貪財愛貨,陪嫁的妝奩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著女子在夫家的地位與話語權,崔氏對此就深有感觸。

    她雖然是名義上的當家主婦,但實際上家事能作置喙的也并不多。就比如這一次,子女婚嫁這樣的大事,哪怕并非崔氏所出,但是身為戶中大婦,于情于理她都該有知情權乃至于決定權。

    但是夫主有什么樣的計議決定,既不同她商量,甚至如果不是發生這樣一樁陰差陽錯的誤會,連通知都懶得通知。

    即便如此,崔氏對此卻也無可奈何,一點爭取自己大婦話語權的辦法都沒有,昨晚甚至要靠妙音這小娘子出面圓場,才共夫主之間化解了誤會。

    歸根到底,崔氏就算惱恨夫主不夠尊重她,她甚至連一個避而不見的臨時去處都沒有。衣食住行凡所用度,皆仰于夫主賜給,自然也就沒有作異聲異計的資格。

    “阿母那時過得也真是辛苦,我還記得初相見時,我共諸弟妹不肯聽從阿母說教,那時并不懂事,恐怕被阿母虐待。現在想想,阿母不厭我們這些頑劣少類,仍肯入戶相親,已經是非常的情深了!”

    聽到崔氏所言前事,妙音娘子又忍不住感慨說道。

    崔氏聽到這話,眼眶更是一紅,這一份認可讓她大覺感動,更握住妙音手腕說道:“小娘子喚我一聲阿母,但我為你做的卻著實不多。后繼的事情,阿母都記在心里,一定做最周全的準備,來年娘子即便去了別家,也絕不讓你局促生活!”

    “有阿母這一番保證,我心里踏實許多。我也不是不體恤耶娘治業積物的辛苦,但故太師自有嗣息,且共我并不友好,來年想必也不會有什么相共扶助的來往。一旦再做了別家的新婦,和耶娘兄弟也都疏遠起來,夫主若再不親和體恤,處境一定甚是艱難!”

    崔氏聽到這里也點頭贊許道:“小娘子真是長大了,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實在是沒有這樣深刻的思量。的確無論旁人如何深情相助,人終究還是自有主張才顯從容。”

    “我也當不起阿母這番夸獎,從我親娘不在人間后,便就學著遇事多想。如今是要籌劃著共一位良人君子同造一份家計,所想的自然也就更多。”

    妙音見崔氏神情變得認真起來,便又繼續說道:“之前阿耶說擔心兩家門第有差,恐怕不能和睦相處。但這些人言是非,也只是戶外的糾紛,但使戶中兩人和睦相處,其實不必擔心太多。真正能損傷真情的,其實還是戶中的各種疾困!”

    “是這個道理!”

    崔氏聞言后又點點頭,對此頗有同感。

    “阿母之前還說一家人初臨關西時用度艱難,一家男女老幼共相扶持尚且如此,可想李郎他孤身一人謀生此鄉又該如何艱難!我既不是什么德行出眾的名門良姝,也不是在事精明干練的賢惠內助,能夠助得上李郎的,也只有能從家中多攜帶一些人物勢力。”

    妙音講到這里才圖窮匕見,但又連忙說道:“當然了,李郎他少俊雄才,是不會貪慕這些俗氣事物。但我若是全無表現,內心都不會覺得自安。本身也沒有什么高明的才智手段,那也只能做這樣的俗氣盤算。耶娘如果盼少類和樂生活,長言不如厚賜啊!”

    崔氏聽完這小娘子一通算計,忍不住便屈指敲在她光潔腦門上,呵呵笑道:“還說自己在事不精明,你這娘子都已經謀你阿耶家業了,還要怎么精明?這一番計量,我會轉告你耶……”

    “謝謝阿母、謝謝阿母!”

    妙音娘子聞言后也是笑逐顏開,并又認真說道:“眼下我仍幼稚,還要乞求阿母垂憐庇護。但再過些年,我可就成了戶中的長姐,有了在事教誨弟妹的資格威望。那時我自然不會忘了阿母早時對我的關照,即便阿母不說,也一定要助我小妹風光出嫁!”

    “那我先替你妹子謝過娘子了!”

    崔氏聽到這話后又搖頭嘆笑、狀似無奈的指了指這娘子,雖然似是在開玩笑,但細想想這娘子所言還真有幾分道理。一戶之中長幼嫡庶有別,未必就是一團和睦,自家小女如果能夠得到這位長姐的親昵關照,無疑也是一樁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