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啊、不……伯、伯山,這樣真的好?會不會、會不會有什么后患?”

    城門外圍觀的人群已經散開,站在原本屬于長孫紹遠家、如今卻歸屬于他們的帳幕中,李禮成一臉的忐忑不安,望向李泰的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輕松隨意,帶著一股敬畏與忌憚。

    李泰聞言后只是呵呵一笑,一邊吩咐著隨從們將自家拉來的物料將這帳幕內外再作一番裝點,一邊轉頭對李禮成說道:“能有什么后患?咱們又不是強取硬奪,只不過是恰好站在了正直道義里,所以才顯得有些強勢,人莫能阻。人應該為自己的過錯感到羞恥,而不是怨恨指正他們的人,若仍不知改正,下次要承受的可不只是言語的指責!”

    “還、還有下次?”

    李禮成聽到這話后,頓時便忍不住的瞪大雙眼。單單眼前這一次,他在將事情經過細想一番后,心里都是越來越后怕。

    他幼遭離亂,倒也談不上少不更事,心中同樣不乏出身所帶來的自矜傲氣,但今日所見李泰所作所為,仍然大大超出了他過往的認知,甚至都想象不到,人居然還能囂張跋扈到這種程度!

    李禮成倒是不清楚李泰同長孫家過往的糾紛恩怨,從他視角所見到今天的事情經過,就是李泰不滿他之前選定的設帳地點,故而更往城門附近尋找,因見到長孫家占據兩處地點,所以便借題發揮、小題大做,對長孫家一通羞辱指摘。

    結果就是長孫家在李泰面前全無平日的名門底氣,非但沒能針鋒相對的予以有效反擊,反而還頗有忍讓。但即便如此,仍然沒有得到善待,水池公宇文護率領京中甲卒出城,直將長孫善等幾名曾相爭斗的長孫家族人抓捕,又把長孫家已經扎設好的路祭帳幕轉贈劃歸給他們。

    這一套流程進行下來,實在是讓李禮成這個定居長安數年之久的人都大跌眼鏡:什么時候堂堂長孫家竟然已經如此落魄,被人如此拿捏還要唾面自干!

    但無論李禮成是否能夠接受,事實就擺在這里,他也算是第一次深刻領略到李泰這個同族堂弟怎樣的性格與做派,怎么說呢,或許談不上兇狠殘暴,但也絕對是鋒芒畢露。

    這一次的糾紛都還沒有徹底揭過去,已經開始在念叨下一次,不只言語指責,難不成還打算傷人害命?

    同這樣的人相處起來,難免是讓人倍感壓力,李禮成之前因為年齡淺勝而略得幾分的優越感、這會兒便蕩然無存,更擔心若將李泰觸怒的話,會不會自己也要遭受剛才長孫家那種待遇?

    李泰倒是沒有注意到李禮成的小心思,在這帳幕內外游走一番,心里還算滿意,并又對李禮成說道:“孝諧你來察望一下,瞧瞧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盡量今天就讓人做好。”

    “沒、沒有了,一切都依伯山你的意思,我是沒有什么意見!”

    只是隨口一句詢問,聽在李禮成耳中卻似有驚雷之聲,忙不迭搖頭擺手的表態說道。

    李泰見他這副模樣,才意識到小伙兒是被嚇得不輕,著員搬來兩張胡床,示意李禮成同他共坐下來,笑著問道:“孝諧是覺得我今日事做的有些不妥?”

    李禮成聞言后又連忙搖頭,但見李泰神情仍然和藹,這才遲疑著小聲說道:“伯山你做得很好,總不像我一般無能,選在偏僻地境還被人毆打驅逐……但是我、可能我并不像伯山你這樣風骨強勢,總覺得同人相處,最好還是稍留情面,彼此若無化解不開的仇怨,大不必為了一時的意氣結怨更深。”

    李泰聽到這話后便笑起來,看來這家伙倒是有點少年老成,并不像一般少年那樣莽撞輕狂。

    在如今的關西,李禮成算是跟他血緣最為親近的同族親屬,避免不了長久往來、維持關系,李泰也不希望他是一個驕狂放縱、短視愚蠢的豬隊友。

    但聽李禮成的意思,在其眼中自己似乎就是這樣的一個形象。

    人的生活閱歷不同、性格習慣不同,如果再沒有什么利益互動,更加不好找到感情上的契合點,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知己難尋。想要徹底的折服一個人,從來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孝諧你言之有理,與人為善的確是人際交往中的當然要計。動輒結怨,久必遭噬。但敏于情勢、合乎時宜,同樣也是謀生人間的根本智慧。人間正氣逢衰,如果沒有衛道殉情的決絕,那就更應當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仰仗,才不至于 才不至于飄若浮萍、全無筋骨的茍延殘喘。”

    李泰望著李禮成說道:“聲勢未壯之前,除此一身的骨血,你我并沒有優于時流的稟賦。宗族親長遺澤雖厚,但若子孫盡皆浪蕩不器,終究也有耗盡的一天。所以你我要緊記得,未能憑力壯大家聲之前,每一分余蔭的折耗都需要竭力去避免,絕不浪使祖蔭、折后輩之福!”

    彼此關系無從回避,在公在私李禮成都是一個值得李泰親近栽培的人選,所以他下意識的便用上了教誨的語氣,告戒李禮成謹慎言行、不要辱沒家聲:若家族蔭澤都被你浪費了,老子還用啥!

    “這個道理我當然懂,所以我一直力求上進,待人接物、三思而行,不敢因為年少就放縱自己。雖然并不如伯山你時名漸揚,但是也……”

    李禮成聞言后便回答說道,又恐李泰羞惱,講到一半便停頓下來。

    李泰拍拍他肩膀笑語說道:“家勢想要維持長久,無非開源節流。孝諧你謹慎自守,是我所不能及的。但我的勇于進取,也讓你力不能追。”

    “這也確實,我實在沒想到伯山你西來未久,便已經共時流許多勢位之選親密往來,就連水池公都要發兵助你……”

    李禮成也明白如今霸府強勢,對李泰于霸府享有的人脈很是羨慕,并在心里將之當作李泰的底氣來源。

    “彼此相處不久,孝諧你不知我處還有很多,水池公也不是為了助我。方今關西各種錯雜的情勢較量,是大大值得人去深作咂摸。我今所享有的情勢從容,可不只是共人友善相處分潤來的。”

    因若干鳳和李雅的緣故,李泰深知想要折服少年,道理灌輸遠不及形象塑造,當聽到李禮成對他的認識還是有些偏差,他便抬手召來一名隨從吩咐道:“去對面高平公帳中通告一聲,今日出行匆忙,人馬用物都缺,請他暫支一些吃食飼料略作補助。”

    李禮成聽到這話,更加瞪大眼,只覺得李泰真是狂的沒邊了,剛剛將人家啪啪打臉,轉頭又去借取人馬食材,長孫子彥若連這都肯答應,那胸懷得比天空還要廣袤!

    他這里尚自滴咕,前往借物的隨從已經返回,后方跟著兩架馬車,一車人吃的酒食,一車馬吃的草料。

    瞧著李禮成一臉的瞠目結舌,李泰又笑著拍拍他肩膀,未作更多解釋,見長孫子彥著員送來的食物這么豐富,也不由得感慨其心情之急迫。

    傍晚時分,宇文護去而復返,這一次并沒有再攜帶眾多人馬以壯聲勢,但神態較之前喜樂更多,入帳之后便對李泰頻作抱拳頷首,待將閑雜人等屏退之后,才終于忍耐不住,壓低語調的笑語道:“伯山你今次真是又立一功啊,捉事這樣精準,讓人佩服!”

    兩人都是霸府心腹,彼此間又熟不拘禮,對于這個問題也沒有什么不方便說的,宇文護先對李泰夸贊一番,然后又感嘆道:“太子近年意氣橫生、常有忿態溢于言表,府中不乏論者憂慮恐是東宮配左失宜,以至于情勢漸有失調,長此以往恐非善態啊!或有督察審辨之意,只是一直無從下手,只怕有違眾意,更增指摘……”

    太子越來越不著調,別說宇文泰叔侄,就連李泰對此都深有感觸。

    如今西魏的政權格局,就連皇帝和朝廷都被徹底架空,更不要說區區一個太子。但無論霸府再怎么強勢,總也是借了人家名頭才構建起朝廷、霸府這樣的兩元政治結構。

    太子手中雖然全無實權,但這樣一番亂搞下來,也會增加許多的人事變數可能。他自己都未必明白自己該做什么、所作所為又會引發怎樣的后果,只是愛折騰,到最后也的確不出意外的把自己折騰死了。

    幸在這樣的兩元店刺客倒也不唯西魏獨有,東魏的高澄其實也差不多,各自的行為都屬于這種兩元政治狀態下的不穩定因素,只不過一個是皇室傀儡,一個是霸府二代。

    平常愛折騰沒什么,可若是真搞到政治體制本身開始運轉自糾,死的有邏輯還算是幸運的,死的無厘頭那就真是人狂天收。

    聽宇文護的語氣,感情他們一家也是苦這個愛折騰的女婿久矣,眼下好不容易抓住一個合適的由頭,必然是要對東宮官左們進行一番清洗徹查。

    想到東宮接下來將要遭受的人事動蕩,李泰又不由得一嘆,這太子沒事撩撥自己做什么,他可是一朵帶刺的玫瑰,野性得很。愛上一匹的盧,你的家里卻沒有草原,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