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人道永昌 > 第二百六十六章 自負枷鎖(白銀盟加更8/20)
    輪椅在朝陽上滾動。

    來來往往的陳縣百姓們,見了推動輪椅的陳勝,無論男女老弱,第一反應都是激動的想要湊上來向他見禮。

    回過神來便緊張得面紅耳赤的身上胡亂摸索,似乎是想要摸出點什么東西來獻給他……不需要什么寶貝,但哪怕有一個雞子,一塊蒸餅也好,也不負難得遇到陳勝一回。

    直到陳勝微笑著向他們微微搖頭,他們才終于放棄了在身上胡亂摸索,主動退到街道兩側給他讓路,對著他的身影捏掌行揖。

    縱然是在行禮的時候,依然有許多人,激動得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擺放……

    大周是不存在什么官民平等這種理想化的觀念的。

    法家所宣揚的“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法理高于權貴理念,至今也還只是一個屁,一個上至公卿、下至庶民,都嗤之以鼻的屁!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才是受到大周所有階層認同的廣泛理念。

    “刑不上大夫”,很好理解。

    但“禮不下庶人”中的禮,并非單單只是指的禮儀。

    這句話的意思,也不是字面上“權貴不需要向庶民行禮”的意思。

    而是《周禮》所記載、規定所有禮儀、規格,都不施行于庶民!

    從這個理念中延伸出來的觀念,就是庶民,根本就不算是人……而是牲畜、奴隸、財物!

    權貴不將百姓當人。

    百姓也從不將自己當作是與權貴一類的人。

    在以前,別說是一郡之長出行,就算只是郡衙中的一衙主吏出行,途徑之地,百姓都必須得退讓到道路兩側,俯身垂首,不可直視官吏!

    而官吏落教之處,也不可有百姓與之共處一室!

    百姓若敢違逆,輕者鞭刑懲戒,重則黥面流放!

    在維持自身階層獨特性、超然性這一塊,大周的權貴們倒是出奇的團結、出奇的守法……

    直到陳勝上臺后,用實際行動告訴自己治下的百姓:你們都是人,與我一般的人,我不比你們更高貴,你們也不比我更低賤。

    要改變這種延續了不知幾千年、早已深入骨髓的觀念,并不容易。

    哪怕改變這種觀念,明明是對這些百姓有利的,他們也依然會懷疑,依然本能的、固執的去遵守著舊有的規則。

    這并不荒謬,也不難理解:在冒犯、違逆權貴是能夠名正言順的大環境下,遵循陳勝所制定的規則也并不能讓他們獲益,而遵循舊有的規則一定不會出錯,也一定很安全!

    尊嚴?

    那玩意在陳勝的眼里,或許比命更重要!

    但在這些早已接受并且習慣自己牛馬身份的底層百姓眼中,那玩意還不及一塊蒸餅實惠!

    好在,陳勝有足夠的耐心。

    好在,陳勝還有李仲這名得力的部下……

    在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活動、宣傳之后。

    如今陳郡的百姓們,雖然依然本能的遵循著往日的規則。

    但他們已經能夠肯定,陳勝真的與以前那些個拿他們當牛馬的世家豪族……不一樣!

    陳勝是真的拿他們當人,也是真的一直都在給他們爭取當人的機會!

    語言和文字可以騙人。

    但實物是不能騙人的。

    發到他們手里的糧食,就是最好的證據!

    到如今……

    雖然陳勝的車架所過之處,沿路的百姓們依然會主動給他讓路。

    但他們已經敢于當著陳勝的面前,向他表達他們對他的崇敬與愛戴。

    這已經是一個質的飛躍!

    ……

    “郡守大人,吃蛋蛋!”

    一個一頭黃黃的稀疏頭發胡亂扎成羊角辮的小不點,突然從街旁竄到了陳勝的面前,踮著腳尖將一顆水煮蛋遞給陳勝,忽閃忽閃的干凈大眼睛里,滿是懷希冀之色。

    陳勝一怔,扭頭看向小家伙兒竄出來的方向,就見一對兒年輕的夫婦站在自家的柴門內,又是惶恐又是激動的望著這邊。

    顯然,這對年輕的夫婦平日里沒少對這個小家伙兒說陳勝的好話。

    更顯然,這對年輕的夫婦剛才沒能看住這個活潑好動的小家伙兒。

    此時此刻,陳勝看著面前這個吸著大鼻涕的小家伙兒,心頭竟有些感慨。

    他在這個小家伙兒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名之為希望的東西。

    只有親身經歷過無法吶喊的漫長黑夜之后,才會明白朝陽的可貴。

    他彎下腰,笑吟吟的從小伙兒的手里接過水煮蛋,三下五除二的剝去蛋殼后,將白生生的雞蛋一分為二,一半塞進小家伙兒的嘴里,另一半連殼一同喂進嘴里。

    “真香!”

    他咀嚼著,笑瞇瞇的說道。

    小家伙兒吃著香甜的雞蛋,也將一雙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含湖不清的說道:“咱阿爹還有!”

    陳勝胡亂揉了揉他亂糟糟的頭發,笑道:“那郡守哥哥下次再來吃,好不好?”

    小家伙兒用力的點頭:“好!”

    陳勝將轉過身來,輕輕的往前推了一把:“快回家吧,你爹娘還等你朝食呢!”

    “郡守哥哥慢慢走!”

    小不點偏過身子向陳勝擺了擺手,撒開兩條小短腿就一熘煙兒的跑回柴門后,撲進了爹娘的懷里。

    年輕的夫婦摟著幼子,激動得渾身顫栗的看著陳勝,長了好幾次嘴,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陳勝笑吟吟的拱了拱手:“多謝招待。”

    說完,他再次點了點頭,而后推著身前的輪椅,繼續往前走。

    遠處眺望著這一幕的百姓們,看著他的目光,也更加熾烈了。

    如果目光真的有溫度。

    陳勝早已燒的只剩下一蓬灰了……

    后方,遠遠綴在陳勝身后的一大群身著便服的陳郡主吏之中,李仲一把抓過一名部下,點了點那扇簡陋的柴門,低聲囑咐道:“隱晦點……”

    這名政工干部心領神會的點頭應了一聲,然后深深望了一眼那扇簡陋的柴門,轉身快步離隊。

    ……

    陳勝推著輪椅,一邊緩緩前行,一邊輕言細語道:“去歲旱情還未爆發之前,我陳家在這邊設有一個面攤,面食你來陳縣之后應當吃過吧?那會這家面攤的生意,還正經的不錯,連我都在這里排過隊……只可惜啊,而今郡里的糧食依然還很緊張,只夠勉強養活這一郡數十萬百姓,沒有糧食流通,郡中的商業也廢了大半,銀錢不再值錢,老百姓們養的雞鴨、織得布,全都拿來換糧食了,沒有買、也沒有賣。”

    輪椅上坐著的,是一個用黑布蒙著雙眼,兩條褲管小腿位置空蕩蕩的垂落在輪椅下的國字臉中年男子。

    他被陳勝推了一路,都不曾開口說過一個字。

    直到此時,他才輕輕的開口說道:“真想親眼看看這里啊……”

    陳勝不禁輕笑道:“你不說結巴嗎?”

    國字臉中年男子:“原本是結巴的,眼瞎之后,就不結巴了,興許是看不見了,也就不用再想那么多事了,只需要想清楚怎么說話罷。”

    陳勝緩緩往前走:“這么說來,這還是件好事嘍?”

    國字臉中年男子:“自然是好事,反正看得見的時候,也不曾看清過這個世道,反倒是看不見了,才將這個世道看清楚了。”

    陳勝沉吟了幾息,認同的輕聲說:“那的確是件好事。”

    國字臉中年男子亦沉默了片刻,而后突然開口道:“說吧,想要我做什么,但凡我能做到的,予取予求!”

    陳勝思索著推著他繼續向前。

    國字臉中年男子:“你為何不答?”

    陳勝如實說道:“我原本是想問,我要了你半條命,你為何不恨我,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你的確沒有恨我的理由。”

    國字臉中年男子疑惑的問道:“為何?”

    陳勝澹澹的說:“除了我陳勝、除了我陳郡,還有何人、還有何地,能助你實現你的抱負?”

    國字臉中年男子輕輕“呵”了一聲,不服氣的跟他杠上了:“哪又何如?你可是刺瞎了我的雙眼、斬斷了我的雙腿,我憑什么不恨你?”

    陳勝同樣“呵”了一聲,嘲諷道:“有眼卻識人不明,你要眼有何用?有腿卻站錯了方位,你要腿又有何用?你會落得如此境地,皆是你咎由自取,你憑什么恨我?”

    剛剛仰起頭的國字臉中年男子,一下子就如同斗敗的公雞一樣萎靡了好久,被陳勝推著行了好遠,才有氣無力的輕聲道:“你說得對!”

    陳勝無視了他的萎靡,澹聲道:“我要你做的事,很簡單,就是做你法家該做之事!”

    國字中年人回過頭,將一張黑布蒙眼的臉對準陳勝,似乎是想通過空無一物的眼眶,分辨陳勝的臉色。

    作為當世法家頂梁柱,他比任何都清楚掌權者對于法家的態度!

    崇法,就意味著削權!

    沒有任何一位掌權者會喜歡自己手中的權柄別削弱!

    他若喜歡,他變成不了掌權者!

    “何解?”

    他沉聲問道,聲音之中再無半分萎靡之色。

    陳勝不緊不慢的開口:“我記得你法家有一句著名的屁話:‘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國字臉中年男子瞬間就抓住了他話語之中的言下之意,激動的問道:“你認同?”

    若是其他掌權者說此言,他只會一笑了之。

    但陳勝這么說,他愿意去相信。

    因為陳勝的確在這么做……

    陳勝澹澹的道:“我若不認同,便不會留你一命。”

    國字臉中年男子登時就越發激動了,直接就忽略了命不命的事,扒拉著輪椅掙扎著直起身來,追問道:“全部?”

    陳勝將他按回輪椅上,示意他消停一點,然后隨口答道:“暫時是有保留的。”

    國字臉中年男子一聽,整個愣了好幾息,而后在嗤笑了一聲,轉身板板正正的做好,大聲的嗤笑道:“沒想到名傳九州的‘亂陳賊子’,竟也是沽名釣譽之輩!”

    “你用不著激我!”

    陳勝澹定的慢慢說道:“我是怎么起家的,我陳家又是怎么一個情況,想必你這些時日,都已有所了解。”

    “我自問算是個正派的人,我也愿意盡我所能,讓我治下的百姓能夠生活得更體面一些。”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就能做到絕對的大公無私,乃至于大義滅親。”

    “我做不到!”

    “我也不想做到!”

    “更不可能任由旁人來逼迫我做到……”

    “所以,在我確定我所重視的人,都不會撞到我給發出去屠刀上之前,我肯定會有所保留。”

    “否則,一旦出了問題……”

    “無論是我包庇我所重視的那些人,令我們所制定的法律成為一紙空談。”

    “還是我被我自己所制定的法律脅迫,將屠刀對準那些我不想對準的人。”

    “都違背了我做這個事的初衷!”

    他沒有任何的遮掩,掰開了揉碎了將自己的顧慮表述清楚。

    他的肆無忌憚令國字臉中年男子嗤笑了一聲,嘲諷道:“你倒是‘君子坦蕩蕩啊’。”

    陳勝無視了他的陰陽怪氣,再次開口說道:“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情不好做,我才會讓你來做!”

    “若只是需要一個執行官來監督法律執行,我何須你來做這件事?”

    “我麾下有的是不會違背我任何命令的袍澤弟兄,給他們一把刀,他們絕對不會比你親自監督做得更差!”

    國字臉中年男子再次嗤笑了一聲,似乎是在嘲笑他不知法家精義之博大精深,但卻沒有再開口。

    顯然,他內心深處,也隱隱的認同陳勝的說法。

    若只是需要一群人來監督執行,那些唯陳勝之命是從的紅衣軍將士,的確比他更合適。

    “你法家的精義,我也有所了解。”

    陳勝繼續說道:“完善不完善、符不符合實情,暫且不說。”

    “你法家最大的問題,就是你們的精義,只存于竹簡之上、法家之內,上不監廟堂,下不督鄉野,完全就是你們法家內部一小撮人的自娛自樂!”

    國字臉中年男子聽言,當即就要張口反駁,卻別陳勝先一步打斷:“別反駁,這就是事實,不然我且問問你,你們所宣揚的法家至高理念‘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庶民們到底懂不懂為什么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犯法,也要和他們這些無足輕重的老百姓一樣接受法律的制裁?”

    國字臉中年男子張了張口,最終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四十好幾的人,竟還像犯了錯的稚童一樣,面紅耳赤的低下了頭顱。

    他很不想承認。

    可陳勝說的,的確事實。

    “這就是問題所在!”

    陳勝見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觀點后,繼續說道:“想要所有人都守法,首先得讓所有人都懂法!”

    “假如隨意弄出一堆法律條紋來,底下的老百姓們壓根連聽都沒聽過,就犯法了,要砍頭……”

    “你說他們冤不冤枉?”

    “你說其他老百姓肯不肯服?”

    “你說這種法律有沒有存在的必要?”

    “這也是為何我不能一開始就給你執行法律的絕對權力。”

    “我相信我所重視的那些人,也都是如我一般的好人,即便他們當中有惡人,若他也如我重視他一般的重視我,那他也會遵守我所推行的法律,若他不重視我,那我所推行的法律也沒必要放他一馬。”

    “我怕就怕,他們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什么行為犯了法,就撞倒法律的屠刀上了……他冤枉,我也難辦。”

    “所以,你要做的事,就是先制定出一部符合實際的嚴密法律,再給我治下的所有百姓普及你所制定的法律。”

    “放心,我會讓你師兄給你調撥一批精干的刀筆吏,你只需要動動嘴,把握住大方向就好了。”

    “至于如何監督執行,那是普及法律之后的事情。”

    “嗯,我可以先給你死刑以及會造成殘疾的刑法之外的一切執法權,包括且不限于撤銷官職、罰沒家產、執行徭役等等執法權……總之就是,若有我所重視的人犯到你的手里,你給我留他一個囫圇人就成,其他的,我都可以隨你折騰!”

    “當然,這種特權也只是暫時的,是基于我覺得他們不懂法的前提下,等到我覺得時候到了,覺得他們都已經能夠遵守我們所推行的法律之后,我就會收回這種特權。”

    “屆時,一視同仁!”

    聽到最后那擲地有聲的四個字,國字臉中年男子再一次扭過頭,揚起一張蒙著黑布的大臉,直直的對著他:“你呢?你也一視同仁嗎?”

    陳勝毫不猶豫的說:“公務另談,私德一視同仁!”

    國字臉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止復欲言,最后還是沒忍住,問道:“汝何求?”

    陳勝推著他,走進燦爛的陽光里,輕聲說:“你可曾聽說過‘屠龍勇者終成惡龍’的典故?”

    ------題外話------

    PS1:滴,三層大樓進化,四層高樓!

    PS2:前些日子的思路有些凌亂,一直感覺有種抓不住重點的感覺,以至于劇情可能讓老爺們失望了,不那么精彩,風云請求老爺們給風云一點點時間,我已經抓到脈絡了,已經在極力調整,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PS3:暖陽大老的白銀萌加更,還只剩下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