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行站在崖邊看著眼前的男人,目光復雜。
他不該在這里。
一千年前,他是親眼看到這個人被真武城的天下第二打到灰飛煙滅,魂飛魄散。
可為什么,他又會出現在這里。
隨即他又想通。
“你確實已經死了,現在的你只不過是當初的他留下的一縷殘魂罷了。”
獨行的眼神從忌憚,變為兇狠,再變為譏諷。
“堂堂清源山掌教,當初差點成為玉皇京第二的家伙,卻淪落到這般田地。就憑現在的你,還想阻止我?”
毫末撓了撓臉,無奈的說:“你可以懷疑自己的腦子,但不該懷疑我的道法。我既然敢出現在你面前,你又怎會知道,我拿你沒有辦法。”
說著,他一勾手指。
“這是我家童兒的身軀,還給他。”
張沉河的身體像是被一條線牽引著,朝毫末飛了過去。
獨行被留在原地。
他大驚失色,化為一道黑煙遁入地下,想要趁機逃跑。
毫末笑說:“整片天地都是我的,你能逃到哪兒去。”
他向下一指,兩道黃紙符箓如拋入江水的魚鉤飛入地下,追上飛速逃竄的獨行將他包裹住。
獨行拼命掙扎,符箓包著他越來越小。
他就像是一只被裝進布袋里的鳥不斷撲騰著翅膀,試圖飛出去。隨著空氣被抽干,最后被封死在了里面。
兩道符帶著他回到毫末手里的時候,已經不到棗核大小。
“我留給你那么多書,你卻一點都沒讀進去啊。”
毫末雙手捻住兩頭,向左右一扯。
符箓變成一炷香,被他隨手點燃,插進崖前地里,緩慢燃燒。
青煙升起,竟是一張飽受痛苦而扭曲的人臉。
毫末落到崖上唏噓道:“折磨人是不是挺好玩兒?不過是些旁門左道的手段而已,沒什么了不起。”
他掌心中還有一道魂魄,是顧如是。
毫末低下頭,歉意的說:“是我留下了這個禍害,才害你遭此一難。”
顧如是的身體還在書齋中。
毫末手掌向前一送,顧如是的魂魄飄回體內。
她被扭斷的脖子瞬間復原,體表發出一道淡淡的光輝,胸口緩慢起伏,逐漸恢復呼吸,臉上重新涌現出血色。
顧如是面容恬淡安詳,就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張沉河此時才回過神,望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熱淚盈眶。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主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一肚子委屈懊悔的老人無法再抑制內心的感情,伏地痛哭起來,顫抖的嗓音中飽含思念。
“主人!”
毫末慈愛的拍了拍他的腦袋,笑著說:“都這么大歲數了,怎么還是愛哭鼻子。”
在他的記憶里,張沉河似乎還是那個被同門師兄弟捉弄后,就會回來找他哭訴的小鼻涕蟲。
他看著昔日童子飽經風霜的面容,不禁長嘆:“你也老了啊。”
嘉年發現周圍的人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陷入一種詭異的靜止當中,不僅人如此,就連景物也是如此。
他心下悚然,還以為是那個化外天魔,居然有如此大的神通。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該如何才能保護好姜芝他們。
可一轉眼,自己又來到一處陌生場所,跟前有一座書齋,書齋下有一張熟悉的面孔,笑呵呵的盯著他。
“大黃?”嘉年試探著問,袖子里的手,捏住幾道青錄符,隨時準備祭出去。
張沉河瞪向嘉年。
這家伙怎么說話呢!
毫末笑著說:“他現在聽不見。”
嘉年面無表情的點了點,心里反復念叨著柑香的名字。
眼前這人,絕對是條大魚!
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只希望在自己死前,柑香能聽到呼喚,察覺到此處發生的事情。
毫末笑呵呵的說:“歲十有二的人,似乎都挺機靈。”
張沉河的眉毛立時倒豎起來。
歲十有二。天底下歲十有二修士最多的地方,就是那座玉皇京。
自己的主人,還有自己現在的樣子,都是拜玉皇京修士所賜!
毫末指向山崖邊的一縷煙,說道:“那個是化外天魔,我是這座秘境的主人陶實,道號毫末。”
嘉年看了看那縷煙,回過頭。
毫末說:“你知道我沒必要騙你。”
嘉年深吸口氣,打了個道門稽首。
“守歲宮修士嘉年,見過毫末前輩。”
“守歲宮……”毫末沒聽過這個名字,他抖抖袖子,掐指推演。
一算,就算出了嘉年走上修道之路的前因后果。
“果然果然……,柑香,呵,他居然選了這條路。倒也真狠得下心,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不過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敢這么想,敢這么做。”
毫末伸手一抓,手中出現兩冊書。
上面記載的是他的學問宗旨,也是他的畢生心血。
他把這兩冊書交給嘉年,說道:“幫我轉交給你的傳道人,當初打賭是我輸給了他,就當是還他一部分賭債。”
嘉年驚訝,這位前輩還曾與柑香打過賭?
張沉河比他更震驚。
神明一樣的主人,居然還會輸?
嘉年接過書籍,看也不看收入胸前儲物法寶中,似乎對這兩本書一點都不感興趣。
嘉年其實挺想看一看書里的內容,但這是給柑香的東西。
他估計自己看了也是白看。
毫末笑了笑,說道:“一起走走?”
嘉年點點頭。
山頂不大,除去一間書齋,不過兩百多步就能走一個來回。
毫末腳步緩慢,嘉年跟在他身后,亦是緩慢而行。
毫末問道:“知道化外天魔為何總是無法被徹底消滅,反而越來越多,以至于演變到如今這般,天外洪水滔天的景象嗎?”
嘉年回答道:“是天外天還有地外天那兩截天淵的存在,源源不斷產生著化外天魔。”
毫末又問:“那天淵又是從何而來。”
嘉年聽柑香提起過,回答道:“是遠古之時,古人成神被光陰長河洗掉的人性殘渣,又匯集了神明淬煉金身丟棄的雜質,二者凝聚誕生出第一頭化外天魔,天魔仿照遠古天庭的樣子,創造出了天淵。”
毫末嘆道:“遠古之時,化外天魔何其強大,甚至逼迫的遠古天庭都不得不關閉飛升臺,絕地天通,就是為了避免更多的化外天魔出現。
可結果呢,他們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多,天魔之害愈演愈烈。
世間每多出一名修士,就會出現一頭化外天魔。由此可見,化外天魔的產生,并非是那些被神明拋棄的殘渣。問題出在那些被光陰長河洗掉的人性上。”
這個觀點倒是嘉年第一次聽說。
他不知道柑香知不知道,可能知道,但是沒告訴他。
毫末說:“神明無錯,不是一句空話。每一個神明都明確知曉自己該干什么,怎么做才能讓這個世界更高效的運轉,那些不利于他們執行自己職責的東西,就會被光陰長河洗掉。
爭勝之心、愛欲之心、貪婪之心、怠慢之心、恐懼之心、僥幸之心……
把這些好像是人生下來就帶有的缺陷統統拋棄后,人,就成為了神。
而這些被拋棄的‘缺陷’,是每一個修士不得不面對的心魔。
所以我想,既然是人心的問題,要想徹底消滅化外天魔,首要便是以教化正人心,人心若正,則化外天魔便如那無薪之火,自然而滅。
但教化蒼生從來都不是件簡單的事,諸子百家給出了各種各樣的解決方案,每一個主張都有他的道理,若能嚴格遵守某一家的教條,最后好像都能達到天下太平。可在這些主張中,某些根本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曾花去一千多年時間,讀遍百家經典子集,希望能找出個答案。”
嘉年問道:“前輩可曾找到?”
毫末笑了笑說:“我的答案,全在給你的那兩本書里,想知道的話,可以自己翻翻。”
嘉年心中生起了翻書的念頭。
毫末的話很多,可能是一千年來都沒有機會跟人說話,所以今天難得要跟一個晚輩說上一說。
這個晚輩不了解他,所以不會像張沉河一樣,認為他說什么都是對的。
他雖然姓歲十有二,卻從未去過玉皇京,更不會認為他說什么都是錯的。
他只會靜靜的聽,這樣很好。
他還想再多聊些,只是時間快到了。
二人聊完一圈,剛好走完一圈。
他叫來張沉河,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我從未想過重返靈飛觀。當年被逐出山門,是師父的決定,也是我自己的決定。”
張沉河泣不成聲。
他知道,這是主人在跟他交待后事。
俱盧洲曾有道士,十五而志于學,三十開絳府,甲子結金丹,百歲飛升成仙。五百年行遍九洲大地,于俱盧洲清源山開宗立派,廣收門徒,不擇根基,教化眾生。
后被真武城城主鎮殺。
只因這名道士想要做成一件前無古人的事,試圖教化一頭化外天魔。
毫末對張沉河說:“我走之后,你可以去南贍部洲元和國的昌谷縣,找一個叫常吉先生的人,我與他是一見如故的好友,你日后就跟在常吉先生身邊修行,脾氣要學著收一收。先生是個溫和的人,可能不會在意你的諸多言行,但既然修了道,凡事就不能只顧自己暢快。每一個強者的言行,都會影響世道人心。修力更要修心,莫要讓常吉先生為難……”
張沉河仔細聆聽主人教導,已是陰神之軀的他,猶覺得胸口中有一股熱血上涌,忍不住再次垂淚。
當年與主人相別匆匆,來不及悲痛,后來每每想起便覺撕心裂肺。
今日再別,就是永訣,悲傷雖不如當初來的那般山崩地裂,可心里的滋味,依舊不好受。
毫末最后又拍了下張沉河的腦袋,目光溫柔的說:“日后好好修行,認真讀書。”
張沉河重重點頭。
毫末對嘉年說:“我走之后,過段時間,這里的光陰流水就會恢復正常。”
嘉年問道:“如果我們繼續尋寶,會導致此地坍塌么?”
毫末搖頭笑說:“不會。”
嘉年松了口氣,向毫末拱手作揖。
正好他還有一堆想撿的東西呢。
毫末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笑著打趣道:“不愧是山澤野修,什么時候都沒忘記刮地三尺啊。”
嘉年難得有些赧顏。
毫末一步邁出,來到黃姓漢子先前的位置,抬手朝兩個方向指點了兩下,兩件法寶落到他跟前。
用掉了人家一大堆符,總得還給人家點東西。
隨后他的一縷殘魂飄出體外,巡游山河來到山谷中的破廟那邊,繞過五云三人,俯身摸了摸吞寶鼠的腦袋,笑著說:“連你都成精了啊。”
吞寶鼠聽不到也看不到,更試不到毫末的觸摸。
可不知道為什么,它的眼里突然有淚花。
毫末飛升到天幕處,低頭再次看了眼秘境山水。
嘉年站在山巔朝他打了個道門稽首告別,張沉河長跪不起,眼中含淚。
毫末點頭微笑,化作一縷青煙破開虛空,飛去。
還有些時間,他還想見識一下外面如今又是怎樣一副天地,是不是比他離去時更好了。
秘境之外,毫末剛剛現身,就見到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冠站在那里,好像正等著他。
桃良微微一笑:“送你一程?”
毫末認出她,笑著打了個稽首。
桃良還了一禮。
二人并肩遠游百萬里山河,遇到天上玉皇京神華樓的當值道士與桃良作揖,她也當沒看見。
不久,二人在一座荒涼山頭停下。
歲月悠悠,滄海桑田。
千年前聲勢浩蕩被譽為玉皇京第二的清源山,如今只剩下涼風冷露蕭索天,黃蒿紫菊荒涼田。
二人從山腳徒步登山。
到了山頂,云海翻波遮望眼,白茫茫一片。有古樹臨崖而立,狀如虬龍,根須扎在巖石里,枝椏朝云外探去。
昔時毫末背崖而坐,為弟子們傳道解惑。
道法要往高處求,學問需從低處做。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桃良丟給他一壺酒,道士喝了一口,說了句好酒。
兩人并肩飲酒,望著云海橫流。
桃良問道:“不回靈飛觀看一眼?”
毫末搖頭說道:“不去了。”
生前就給師門招惹了不少麻煩,何必死后再去打擾。
毫末當年被真武城城主打殺,清源山樹倒猢猻散,遭到玉皇京道士的打壓。
靈飛觀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出手。
可他不恨靈飛觀,他生于斯,長于斯。若無靈飛觀與師父和眾師兄弟,就沒有道士毫末。
毫末從未后悔在靈飛觀修道。
更不會去恨師父與師兄弟們。
他自嘲著說:“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如之奈何?”
毫末將山崖命名朝云,未嘗沒有調侃自嘲之意。
桃良感慨說:“如果你能生得更晚些,境界更高些,可能會成功。”
毫末笑說:“世間事,最恨有‘如果’。”
桃良說:“你那個小跟班,我會順道送到李常吉那里。”
毫末拱手作揖道:“謝過桃良道友。”
桃良放下酒壺,與毫末作揖。
“玉皇京朱霞樓修士歲十有二桃良,恭送毫末道友。”
毫末作揖還禮,他面朝群山,再次拱手作別。
這一次,是真的要與這片天地告別了。
古樹下清風吹過,桃良面前已無道士身影,只留下一個空了的酒壺。
一片綠葉落下,正好蓋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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