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香手一指，嘉年原地不動，面無表情。
老子一路被人追殺，吭哧吭哧連過兩洲，入天門。
你在身邊看熱鬧也就算了，如今見了面，連句好話都不會說，現在還讓我滾蛋？
真當我沒脾氣？！
柑香這道陰神沒有戰力，嘉年一點都不怕。
青年道士手掐法訣，如蓮花綻放。
萬里霞光霎時間大放光明，如龍卷風般扭曲旋轉，在城頭形成一座五彩斑斕的云海。
他一身道氣氤氳，托起一輪明月升上云海，照臨萬方。
隨后，他斜眼嘉年。
嘉年道：“好嘞。”
他快速閃到一邊，欣賞城外景致去了。
娘的，騙人！
大掌教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
“別太欺負他了。”
別看柑香這番手段出神入化，可本質上就是幻術，用來嚇唬嚇唬人還行。
嘉年一個絳府境，看不出來，實屬正常。
柑香冷哼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以為自己有點小成就，就敢跟我尥蹶子。也不想想，若非途中有人相助，他根本到不了這里。”
大掌教搖頭道：“打鐵還需自身硬，嘉年的歷練沒有半點水分，不然就算有再多的高人相助，他自己不爭氣，也無法走過兩洲之地。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
柑香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他來這里見大掌教，可不是為了討論嘉年。
大掌教輕揮衣袖，城頭表面閃爍起無數微光，似燈火幽明，隔絕天地。
他目光落在柑香臉上，輕聲說道：“我已知曉你的辦法，相信他們也已有所察覺。”
“所以呢？”柑香淡淡道。
大掌教沉聲道：“你這是在賭！一旦輸掉，遠古時代的那場浩劫便會重演。”
柑香道：“你在天外三千載，可曾尋到其他法門？還是說打算改投門戶，學儒家，給天下立規矩，正本清源，以禮樂正人心？”
方才大掌教對嘉年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事實上，大掌教對話的人，正是柑香。
柑香丟給大掌教兩冊書，說道：“那條路已經有人試過，可惜沒走到頭，也幸虧他沒繼續走下去。”
是清源山毫末的道統學問。
大掌教一頁一頁的翻過書籍，每一個字都看的十分仔細。
最后，他合上書感慨道：“大道不孤，可惜可嘆。”
柑香笑道：“如果當時是你坐鎮玉皇京，可能不會讓毫末落得如此下場，但你又不能說宗岳做錯了。”
毫末認為化外天魔是人心瑕疵聚合神明金身雜質的產物。
人心既然可以教化，那么化外天魔一樣可以。
這條道一旦走通，便能解決天淵帶來的問題。
甚至有機會重開登天路。
但這條道上，還有一個更大的隱患。
隱患的前提，是毫末真的成功了，該怎么辦。
如果化外天魔真的可以教化，天下會有多少修士有樣學樣，嘗試接納化外天魔。
又有幾個人，能像毫末一樣教化的了它們。
修士與化外天魔對抗萬年，人間太平七千年，就是因為修士與化外天魔勢同水火，不共戴天。
可一旦接納了它們，無異于放虎群入室。
到最后，怕是連骨頭渣子都會被吃的一干二凈。
柑香仰頭望向天幕，說道：“那些為毫末叫屈的人，他們不曾到天外看過，不然他們就會知道，什么才叫洪水猛獸。”
嘉年瞧柑香往天上瞅，他也往上面看去。
可除了琉璃碎片般的天空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著。
嘉年心想:也許只有飛升境大修士的眼界，才能瞧出些什么吧。
琉璃世界之外，無窮無盡的化外天魔如海水般圍繞著這一片世界。
在嘉年看來仿佛無邊無垠的琉璃世界與之相比，宛如滄海一粟。
即便是飛升境修士，看到這番場景，都會嚇得頭皮發麻，道心不穩，心生絕望。
“當年有不少人都在感慨毫末英年早逝，說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就連寶塔洲都有人講，毫末與清源山鋒芒畢露，這才招惹來了殺身之禍。哼！大謬也！”柑香冷笑：“如果玉皇京容不下人，天下九洲，宗岳的劍下，又能活下來幾個自家道統以外的飛升境。牛賀洲早就被他一劍砍沉了！”
他們小覷了毫末的大道，又小覷了宗岳的氣量。
若真只是學問之爭，宗岳又豈會親自動手。
他們爭的，是九洲萬方的千秋萬代！
大掌教隔絕了天地，卻沒有把嘉年的感官也一并隔絕掉。
再加上嘉年離得又近，所以二人對話絲毫不漏的落入他耳朵里。
他裝模做樣的觀察城磚上的紋理，可眼神一直在閃。
光是這段對話，就已經讓他感覺如坐針氈。
大掌教，您也太不見外了。
不過嘉年心里也有些感慨。
柑香極少真情流露，尤其是像這一次，不加掩飾的表達出對整座天下的……厭惡。
大掌教惋惜道：“若能多給毫末道友些時間，也許他真的能別開生面，走出一條大道。”
“可這世上傻子太多，而自以為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傻子更多！”柑香冷冷說道。
就連柑香這樣自負的人，都對毫末的學問無比重視。
他惋惜天才的逝去，更厭惡那些推倒大樹，而不自知的蠢貨。
毫末的學問太具影響力，清源山的勢力又發展的太快。
哪怕是嫡傳弟子，對毫末的學問都不敢稱已經盡解，更別說他人。
當大多數人開始醉心于玉皇京第二的稱謂，不愿意停下腳步，鉆研學問的時候，大廈就開始崩塌。
也許是門內某個弟子咄咄逼人，仗著師門的威風，與別派修士爭勇斗狠；也許是對學問一知半解的弟子，在一場本不占理的爭辯中出手傷人；也許是某個自命不凡的弟子，開始嘗試接觸化外天魔，而被天魔鳩占鵲巢卻不自知……
撐起清源山這座大屋的棟梁，就已經開始被腐蝕。
如果當時宗岳再不出手，最后山崩地裂。
山腳下的人，與正在攀山的人，都會被這場災變殺死。
而其影響，會直蔓延到九洲各處。
大掌教說道:“毫末道友的學問中，字里行間透露出他對這座人間滿懷期待。你做出的這個決定又是出于怎樣的心境。”
柑香問道:“重要嗎？”
大掌教道:“很重要。你所選的大道異常兇險，我想知道你是抱著一定會贏得這場大道之爭的心態，還是覺得就算輸了也無所謂的態度。”
柑香笑道:“你是擔心我拉著天地眾生與我陪葬?”
大掌教道:“我是擔心你。”
柑香瞇起眼，神色冷漠。
大掌教凝注著他的眼睛說道:“不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兄弟。”
柑香笑道:“怎么？在這兒蹲了三千年，心都變軟了。以前你可不會說這些話。”
大掌教沉默了下，道:“流火的事，不是你的錯，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們。”
柑香淡淡道:“我們歲數都不小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該怎么做，你只需做好你的掌教，其他的事，用不著你來操心。”
他這番話說的極不客氣。
嘉年心里流出一股淡淡的哀傷。
這股情緒不屬于他。
他看著兩個人。
他們是元神相連的兄弟，可如今卻已成為兩條路上的人。
柑香說道:“我沒打算輸，誰也別想我認輸。”
大掌教嘆了口氣，然后抬眸說道:“好，我不攔著你。”
柑香主動與大掌教作揖稽首。
他來，就是為了這一句話。
只要開歲點頭，他這條路，就能走得更快。
大掌教說道:“我不會攔你，但遲早會有人知道你要做什么，他們會針對你，到時候，就連宗岳也會去殺你。”
柑香笑了笑說道:“那就讓他們來吧。”
柑香一旦做出決定，任旁人如何施為，都無法改變他的主意。
不如說這次肯來見大掌教一面，詢問他的意見，已經是意外。
不過由此可見，大掌教在柑香心目中的地位。
事情已經談妥，柑香就準備離去。
他對嘉年說道:“俱蘆洲事了，之后隨便你去哪里，等有了別的事要你去做，我會通知你。”
嘉年點點頭。
他正好可以去祈涼山找慶哥，返鄉祭祖。
柑香嘴角流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隨后消失不見。
嘉年朝大掌教作揖，準備告別。
大掌教笑道:“來都來了，不如多呆些時日，我也可以與你問問外面變成了什么樣子。當然，你若是著急，我也可以直接送你到天門外。”
大掌教都如此說了，嘉年還能如何推辭。
他拱手道:“晚輩恭敬不如從命。”
大掌教笑著說道:“其實真算起來，你也是我的兄弟。”
流火也曾這樣說過。
她的元神竟能與自己的融合，她說歲十有二的每一個人都血脈相連。
嘉年沉默了下問道:“大掌教，歲十有二究竟是什么？”
嘉年知道的歲十有二，指的是一歲中的十二個月。
開歲、柑香、桃良、流火，加上自己——嘉年，都是以月份命名。
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關系?
大掌教說道:“遠古之時有一神人，應天地氣運而生，合道光陰，而后散落天下，分為十二道元神，這十二道元神，自號歲十有二。萬載過去，我們中大多數人的軀體早已不是最初那人的樣子，但我們曾為一人，比血脈相連的兄弟更加親近。”
……
……
柑香飛升到琉璃世界最高處，隔著一道天幕望向天外。
如潮水般涌動的化外天魔遮擋住他的視野。
但他知道，在那無垠虛無當中，有一座與遠古天庭一模一樣的殘骸。
那里，是誕生出第一頭化外天魔的地方。
它就是天淵本身。
天淵被打成兩段，第一頭化外天魔分別被遠古天庭的神明與人間修士鎮殺。
空掉的王座總要有新的主宰去彌補。
但能坐上那個位置的，不會是任何一頭化外天魔。
柑香面帶微笑，屈指抬臂，如叩門扉。
只許天魔占據修士軀殼，就不能我來掌控天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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