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人間最高處 > 第583章 雨中閑談
  大雨未止,院子里一盆火,兩側各坐一人,雨好像故意繞著他們。

  劉景濁抿了一口熱茶,雙手捧著茶杯,暖手一樣。

  “我也覺得我挺不是人的,可事兒就是這樣,我不能不去懷疑。”

  放下茶杯,他指了指自己腦子,笑著說道:“陳黃庭說過,有沒有可能島上細作是被剝奪了記憶,他們自己都以為自己是為人族戍邊呢,但在某個時刻,記憶被喚醒,他們忽然發現,原來我是奸細?我的記憶丟了一段兒,我也這樣懷疑我自己。不瞞二位,我給自個兒做了個局,假如我是這樣,到時候會立即死,一息都不拖延。”

  這個萬一也好,假如也罷,幾率實在是太小了,劉景濁自己也知道。但他還是給自己留了個后手,免得一發不可收拾。守門人、人皇,就這兩個身份,一旦他劉景濁真有什么問題,那是一百個陳黃庭都比不上的。

  左珩川一笑,指著劉景濁說道:“這種人,把自己往死里整,可怕吧?”

  話鋒一轉,“但你以為他想啊?”

  又有哪個劍客,不想著仗劍四方,快意恩仇?

  劉景濁指了指火盆旁的凳子,輕聲道:“坐吧,坐下說。若非你這么沉不住氣,我不會這么早點破的,但既然都已經開門見山了,你就有別的事兒做了。”

  莊蔦也好劉沁也罷,都不是孩子。一時沖動之后,理智總會壓下沖動的。

  落座之后,莊蔦沉聲道:“要我做什么?”

  劉景濁開口道:“跟夏檀煙共事良久,沒發現她天天哭嗎?孟修竹進一樓也有些日子了,也沒發現什么不同之處?”

  莊蔦一愣,轉過頭,滿臉的不敢置信,“你真就覺得身邊沒一個好人?”

  劉景濁搖搖頭,“那倒不是。”

  莊蔦沉聲道:“你不是知道,吳業新收了個斗寒洲姓賀的弟子吧?他只是想保護檀煙而已,酒鋪掌柜代代皆要赴死,他不想檀煙接任掌柜。”

  劉景濁微微瞇眼,“萬一他是想著把夏檀煙推來戍己樓,日后他起事之時,好把夏檀煙摘干凈,讓夏檀煙不受牽連呢?”

  此話一出,莊蔦只覺得一股子寒意從后背緩緩爬起,她不住地搖頭,顫聲道:“瘋了,劉景濁,你真的瘋了!”

  但劉景濁始終面無表情,一口口喝茶而已。

  劉景濁淡然開口:“別說吳業了,景歡是你們當年的護道人,他送我山中白猿劍意,又贈我戍己樓,可我連他都懷疑。”

  抬手指了指左珩川,劉景濁沉聲道:“人間漁子,幫龍丘棠溪去掉一大患,關門弟子就在我青椋山,我連他都不相信。什么七姓家主、左春樹、沈白魚,我都不相信。”

  莊蔦顫聲道:“那你相信誰?”

  左珩川無奈道:“你這不是傻丫頭嗎?都說了,不就從懷疑變作相信咱倆了?”

  到底是沒忍住幫著劉景濁解釋了幾句。

  “在拒妖島上,他只能這樣喲!戰場上跟江湖上不一樣。”

  劉景濁忽然開口:“有個過客,如今不知身在何處,是在婆娑洲象城王全家的宅子里遇見的。她呀!覺得只要她愿意多相信一個人,這世上就能少一道謊言。拒妖島外,我愿意相信任何人,但在這里,我連我都不信。”

  江湖路上過客很多,皆是吾師。

  那些對于他劉景濁來說,小到不能再小的人物,說出來的話卻讓他振聾發聵,刻在記憶之中不敢忘。有些并不怎么稀奇的畫面,劉景濁卻始終忘不了。

  返回中土之后,池妖妖的那句天下應當以我為傲。

  南下十萬大山,胡瀟瀟曾說一句常在山水間。

  還有一道畫面,是與姜柚一起鑿開某處山峰之后,下山的畫面。是一幫背著背簍,曬得黝黑的孩子,他們都不敢正眼看姜柚,估計他們也在想,是不是努力點兒,就也能穿上那么好看的衣裳了?

  那個殺生無數,最終斬下丞相頭顱以命換命的漢子,后來劉景濁融了他的刀。

  赤誠山下的山娃,女鬼楊寶芯。

  分明知道自己多半會死,卻還是折返回來的甘州年輕人。

  這些個交集不算多的人,劉景濁印象極其深刻。

  這都是善意。

  當然了,還有惡意,而且極多,極多。

  人生百態,處處都是鏡子。

  但到了拒妖島,劉景濁就得做回當年那個發號施令,明知道自己令箭落地就會死很多人的,將軍。

  此時左珩川倒是成了局外人。

  劉景濁輕聲問道:“說實話,那個手持斷刃的中年人,到底是誰?跟我一路,到底是想干什么?他去夫余國做什么了?”

  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

  莊蔦沉聲道:“我不一樣,我跟樸遁甲都是相信你的,至于那人,名叫薛障,說起名字,想必你就知道了。斷劍就是他的,但劍是八百年前那場仗斷的,死在戰場上的,其實是他的孿生兄弟,薛目。”

  左珩川嘆息道:“薛障薛目,一門兩劍修,斗寒洲頁山修士,那場戰事之時,兄弟倆也就五十而已,同是真境,天驕無疑了。據說薛障戰死之后,薛目便銷聲匿跡了,頁山也自此一蹶不振,原來死的是薛目啊!”

  那場戰事,死的盡是天驕。

  劉景濁又問:“你們知道夫余國有潛藏大妖?”

  莊蔦沉聲道:“這幾百年不只是用在重塑肉身。”

  劉景濁嘆息一聲,“讓薛障停手吧,暫時不是拔釘子的時候。八百年都忍了,不差這十來年了。”

  莊蔦反問道:“你先說,我要做什么?”

  劉景濁開口道:“無論我的假設會不會發生,你護著夏檀煙,防著孟修竹,這就夠了。事情我會調查清楚,無論是誰,我已經給機會了,他不要,那就不要怪我。但求你們不要再亂彈琴了,一個陳黃庭,我已經夠了。”

  莊蔦皺眉問道:“照你這么說,我就值得信任了?”

  劉景濁搖搖頭,“在我這里,誰都值得信任,但我要做好他不值得我信任的準備,明白嗎?信任誰都可以,但我得做好我看錯了的準備。”

  抿了一口茶,劉景濁開口道:“罷了,聊到這兒就差不多了,回去吧。”

  莊蔦一愣,好似光陰逆轉,她居然重回傾盆大雨之中,手抻著油紙傘。

  有個紅衣女子走了過來,問道:“你姓劉?”

  莊蔦面色凝重,“不,我姓莊。”

  扭頭兒就走。

  方才這好似走了一趟鏡花水月的感覺,絕不是漁子手筆!可他劉景濁,如今只是神游而已,居然可以做到如此嗎?

  北邊兒山巔,就連左珩川都沒忍住咋舌,“我才發現,你這不是幻術啊!分明就是于一人一葉障目、刻舟求劍。”

  方才院子里的事兒,對于莊蔦來說,那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但對于劉景濁來說,那就是預測一個人的片刻未來了。

  因為捉月臺祭出瞬間,莊蔦的光陰便加速了,收回捉月臺時,就是讓她重回原來那個時間節點。

  劉景濁淡然道:“都以為是幻術才好呢,也就前輩眼尖,別人都以為是我飛劍有攝魂之用呢。”

  左珩川搖搖頭,頗感無奈。

  娘的,劍修!

  “打算閉關了?也就一月,有什么好閉的?”

  劉景濁笑道:“煉氣士境界沒那么快,我想把武道境界往上提一提,看看能不能因為這兩次重傷,再傷自己一次,以傷換取境界。”

  說話間,山中一處洞穴,憑空多出來一座狂暴雷池。

  是劉景濁用那純粹雷霆做成的雷池,用以錘煉體魄。

  可那雷霆,真要用以煉體,真不是個單花琉璃身能承受的啊!

  左珩川嘴角抽搐,你這是把自己往死里作啊!雖然雷霆受你操控,可也不帶這么玩兒的。這不就相當于鐵匠打出來了菜刀,拿自個兒的肉骨去試一下,刀子割肉斬骨利否?

  劉景濁笑道:“我心里有數,對了,要是宋男來要闖,別攔她,保住紅酥不死即可。”

  左珩川點了點頭,轉而說道:“劉景濁,紅酥有了身孕。”

  劉景濁噗一口酒水就噴了出來。

  “狗日的陳黃庭!我真是……”

  “那紅酥怎么想的?腹中胎兒的去留?”

  左珩川略微沉默,開口道:“她心中怨恨極大,想著把孩子生下來,把孩子當做報仇利器,以后讓孩子親手去殺陳黃庭。”

  聽著歹毒,其實若是設身處地去想的話,依然不夠解氣。

  劉景濁無奈一嘆:“哎!先……先由著她吧。她自己的骨肉,我們就別說什么了。萬一將來那孩子真要去殺陳黃庭,我只能替陳黃庭挨第一劍了。”

  左珩川一笑,“那是你的事,到時候我已經死了。”

  劉景濁瞇眼轉頭,左珩川是卦師,他的話不是劉景濁那種假設。

  左珩川笑道:“雨中閑淡到此為止,人各有宿命,你劉景濁是,我左珩川也是。認命?我不會的,放心吧。”

  劉景濁沒說話,只是重重抱拳,之后化作劍光鉆入山洞之中。

  面前雷池,雷霆咆哮著。

  劉景濁露出個癲狂笑容,一步躍入其中。

  “來,往死里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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