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還真當失途谷是隨便來隨便走的地方了?真當自己旅行呢?要不要給你配個導游,”九翼坐在他的鐵墩子上,“以為我們蝙蝠很閑?”
“主城你不要了?”寧谷問。
“我看你也不打算分我,旅行者和鬣狗都不講信用。”九翼看著自己食指的指刺,一下下晃著,銀光在指刺上跳躍著,如果忽略他沒有腦子的事實,看上去還是很有氣勢的。
“你找個安全的口子送我們出去,”寧谷說,“我說話還是算數的。”
九翼沒說話,似乎在思考。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了一句:“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我要半個主城干什么,我都上不去。”
“可以把半個主城都變成失途谷,”壽喜在旁邊說,“不用上去。”
“有道理。”九翼的指刺在狗頭面具上輕輕敲著。
“成交?”寧谷問。
“成交,”九翼說完又看著連川補充了一句,“我是信旅行者,不是信鬣狗。”
“隨便。”連川說。
九翼從鐵墩子上跳了下來,沖他們勾了勾手指:“跟我來,我告訴你們一條絕對安全的路。”
寧谷看了連川一眼,連川沒說話,跟上了九翼。
“出去到哪里?”寧谷問。
“當然是黑鐵荒原,”九翼說,“難道你還想直接進主城嗎?”
“行。”寧谷點頭。
九翼把他們帶進了一條隧道,七拐八彎的走了半天,最后停在了一個洞窟面前:“我不帶你們去,你們自己看清了去,我不想去那邊。”
“為什么。”連川問。
“那邊有個墳,”九翼說,“埋著我不想見的人。”
“誰。”連川又問。
“憑什么告訴你?”九翼瞪著他。
“嗯。”連川應了一聲。
“他什么意思?”九翼看著寧谷。
“我怎么知道?”寧谷說,“不告訴就不告訴吧,先說路。”
“這里頭。”九翼走進了洞窟。
這個洞窟的入口并不大,看上去很像一個普通交易小屋的洞口大小,但進去了才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的洞廳,并沒有別的洞口能出入。
不過連川能感覺到微小的空氣流動,這里面起碼還有一個隱藏的洞口。
有了之前那個突然洞口消失的經驗之后,連川走進洞窟之后一直留意著身后的動靜。
“這是……什么?”寧谷完全沒有警惕,只是瞪著洞窟中間一個巨大的用黑色厚布蓋著的東西。
“你們很幸運,能看到這東西的,整個失途谷也不超過……”九翼想了想,“也不超過……”
大概是開始在心里數數,這句話他半天也沒再續下去。
“打開。”連川說。
“不超過一百個人。”九翼說。
寧谷并不相信,他估計連川也不信,不過從他臉上看不出什么來。
甚至在九翼過去扯著黑布的一角,把布拽開,寧谷嘴半張著吃驚地看著眼前的東西時,連川也還是面無表情。
這是一個無法說清形狀的東西,有三人高,主體是四個直立的柱形,柱形之間從上到下,是無數相互貫通的彎曲的圓形管道,管道的粗細不一,中間沒有規矩地分布著一個個膨起的小空洞,形狀大小都不同。
整個東西通體都發著淡淡的藍光,跟失途谷這個黑鐵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一看就不是九翼的東西。
“這是什么?”寧谷又問了一遍。
“失途谷的地圖。”連川說。
“地圖?”寧谷愣了愣。“沒錯,地圖,”九翼圍著這個巨大的東西轉了一圈,滿臉陶醉,“立體的地圖,像不像個蟻巢?”
“蟻巢是什么?”寧谷問。
“不知道。”九翼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說像?”寧谷莫名其妙。
“做這個東西的人說像,”九翼張開了胳膊,“像個巨大的蟻巢。”
果然不是九翼做的。
“不對啊,你那里不是上大下小的嗎?”寧谷指著四個雖然不規整,但還是能看出來上下差不多大小的豎洞。
“這個,”九翼指著其中一個,“做這個地圖的時候,我的洞還沒有塌,塌了之后才變成現在這樣的。”
“為什么會塌?”寧谷忍不住摸了摸旁邊的洞壁,“都是黑鐵。”
“傻子,”九翼笑了起來,笑聲帶著尖銳的金屬音,“主城都在塌,失途谷當然也在塌,連鬼城都躲不過,哪里不塌?整個世界都會塌掉……”
“從哪里出去?”連川打斷了九翼慷慨的演說。
九翼伸出食指,指刺彈出,又繼續伸長了一截,然后指著靠近中心一些的一個空洞輕輕一敲:“我們在這里。”
敲擊發出了細細的一聲“叮”,在洞窟里回蕩著,輕盈綿長。
連川看了一眼,繞著這個地圖慢慢轉著圈。
“你們順著這個隧道走,”九翼的指刺順著管道一路指過去,“到這里,三岔路走左邊,千萬別走錯,另兩條都是通向迷失嶺的……”
寧谷瞪眼看著這個立體地圖,因為是立體的,很多隧道和洞窟的位置都相互重疊,他眼睛盯著九翼的指刺尖,都好幾次看不清九翼指的是哪里。
“這條別往下走,往下就去吟誦豎洞了,詩人醒了齊航不一定會醒,但是齊航醒了詩人一定會醒,”九翼說,“為了我半個主城,你們離吟誦豎洞遠一些。”
“這個隧……”寧谷想要再確定一下。
“繼續。”連川說。
行吧,看來連川能記下來。
想到之前連川能把他們走過的路都畫出來,寧谷感覺他應該沒問題,而且以連川的性格,如果沒聽懂,是不會允許九翼滔滔不絕的。
寧谷頓時放下心來。
人一放松,腦子就轉得慢了,不光九翼后頭說的那些路他都沒記住,九翼前面說的他也全忘光了。
“走。”連川最后在地圖面前轉了一圈,經過寧谷身邊的時候說了一聲。
“記住了?”寧谷問。
“記不住也沒辦法,”九翼說,“交易里不包括保證你們一定能找對路出去。”
“路上不會有人再攔我們了吧,”寧谷說,“像上次那個老瞎子。”
“瞎子?”九翼歪頭想了想,“哦,你說大炯,只要不到吟誦豎洞的范圍,就不會碰到他。”
九翼在地圖上比劃了一個圈:“他只在這里。”
“大炯?”寧谷沒聽明白,連川說老瞎子是主城作訓部的人,按理說應該有個不這么蝙蝠的名字才對。
“炯炯有神,”九翼用手在眼睛前面比了個閃閃發光的手勢,“誰管他叫什么。”
“他為什么不能離開吟誦豎洞?”連川問。
九翼冷了下了臉:“這個不在交易里,問這么多,憑什么回答你?”
“知道了。”連川說。
“知道什么了?”九翼追問。
“他靠詩人的精神力活著。”連川轉身走出了洞口。
連川應該是說對了,九翼在身后罵了幾句,大概是要把他的地圖蓋好,要不可能還會追出來罵。
寧谷跟在連川身后,走了半條隧道了才壓低聲音問了一句:“真的嗎?”
“猜的。”連川說。
“猜對了嗎?”寧谷問。
連川沒答話。
“你記住路線了嗎?”寧谷想起了此行重點。
“嗯,”連川回頭看了他一眼,“出口離主城很遠。”
“城衛 ;“城衛到不了對吧。”寧谷想要確認。
“城衛不知道這個出口。”連川說。
寧谷愣了愣:“意思是如果知道這個出口,就會去?城衛不是只在D區外圍布防嗎?黑鐵荒原已經不是主城的地盤了啊。”
“我本來應該一天之內出去。”連川說,“現在什么都有可能發生。”
寧谷皺了皺眉,難怪連川要找九翼,只有九翼才清楚哪個出口主城不知道。
這么說來,九翼為了這半個主城也是豁出去了,居然把這樣的秘密告訴了鬣狗……
是什么讓九翼認為能賭一把他毀滅主城?
大概是有了九翼的命令,他們一路往出口去的時候,除了普通蝙蝠,沒有碰到九翼的親衛隊,也沒有黑戒。
寧谷跟在連川身后,之前看到地圖時帶起來的些許興奮的情緒,現在已經慢慢回落,不知道為什么,想到能回主城,他卻有些說不上來什么滋味。
出來的時候他沒想過什么時候能回去,現在一面焦急地想要回去,一面又開始抗拒。
他害怕。
害怕不知道。
也害怕知道。
失途谷很大,雖然已經看過地圖,但寧谷依舊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
主城有多大,失途谷有多大,黑鐵荒原有多大……
鬼城呢?
他有點兒累了,他從來沒有這么無聊地走過,不停地走,不停地走,這么長時間,連川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拉著他往前飛著走。
一開始身邊還有各種各樣的人,沒有車來的時候熱鬧,但能看的東西也很多,墻角哼哼唧唧不知道說著什么的人,交易洞廳里因為一小片玻璃打起來的人,還有隔著幾條隧道都能聽到的斗蝙蝠……
混亂而黑暗,像鬼城,又完全不一樣。
畢竟無論是九翼還是詩人,跟團長都是不一樣的。
團長……
現在不知道已經走到了哪里,離出口還有多遠,四周已經漸漸沒有了聲音,沒有人,沒有貨,沒有笑罵,什么都沒有了。
只有他和連川的腳步聲。
而且連川的腳步聲很輕,走得挺快的,但不專門去聽,就完全聽不到。
大概是鬣狗的鞋子比他的高級,沒聲音,還不累。
“我累了,”寧谷停了下來,“我不走了。”
連川也停下,回過頭。
“還有多遠?”寧谷問。
“二十個這么遠。”連川說。
“確定?”寧谷愣了。
“可能更遠些。”連川說。
寧谷沒說話,直接原地坐下了,靠著隧道洞壁坐了兩秒,整個人往旁邊一偏,躺了下去。
“去前面歇,”連川轉身繼續往前走,“有個小洞廳。”
“起不來了。”寧谷整個人都提不起勁來。
對于旅行者來說,這種悶頭趕路簡直是酷刑,他都有種隨便找個出口跑出去活就活死就死的沖動。
連川又走了回來,站到寧谷身邊,低頭看著他。
寧谷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干什么?”
連川沒回答,彎腰向他的腳伸出手的時候,沒給寧谷任何縮回腿躲開的機會。
寧谷被他拎著腳踝直接沖出了隧道,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躺在了隧道那頭洞廳的地上,甚至還保持著之前躺地的姿勢。
“在這里歇。”連川說。
“你!”寧谷指著他,“你要再這樣不打招呼就動手!不要怪對你不客氣。”
“不用客氣。”連川坐下了。
寧谷簡直想捶兩下自己胸口,把堵著的那口氣砸出去。
他翻了個身背對著連川,不想罵了,他實在是累。
“餓嗎?”連川卻突然開了口。
太神奇了。
寧谷本來不想理他,但連川會主動問他餓不餓,他實在忍不住,回過頭看著連川:“餓。”
連川從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盒配給,扔到了他面前。
“哪兒來的?”寧谷從地上一躍而起,抓過盒子看了看,綠白黃三色的小方塊,看上去可口極了。
“酒館,”連川說,“拿的。”
“偷的。”寧谷看著他。
“不吃給我。”連川說。
“吃,吃吃吃,”寧谷趕緊打開了盒子,拿了一塊黃色的放到嘴里,“這是什么味道?鬼城做不出這么多味道,我還沒吃過這種的。”
“香蕉。”連川說。
“挺好吃的,要說你們主城的人還有什么讓人覺得挺好的,大概就是吃的了。”寧谷說,“比我們吃得好。”
連川想說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上,這種配給不知道蝙蝠是通過什么途徑弄來的,當然,作訓部會往失途谷扔實驗體,配給也不是不能送來的東西。
但他沒說出這一句,寧谷突然端著盒子蹲到了他面前。
“你拿一塊吧,”寧谷說,“按說你的東西,應該你吃兩塊,但是我實在太餓了,感覺你胃口沒我好……”
“我不吃。”連川說。
“不用客氣,我也沒跟你客氣,我吃兩塊,你吃一塊,”寧谷說,“畢竟是你的東西,在我們鬼城……”
“不吃。”連川說。
“不吃拉倒。”寧谷收回了盒子,到旁邊坐下,一口氣把兩塊配給都塞進了嘴里。
然后轉過臉,對著他一通嚼。
也許是吃了東西,感覺寧谷的情緒有所回升。
他很舒服地往地上一躺,拍著肚子:“連川,你說剛那個立體地圖,是誰做的?”
“不知道。”連川看著他。
“那九翼說不想見的人,那個墳,”寧谷想了想,“會不會就是做地圖的人?”
“有可能。”連川說。
“那人會是主城的人嗎?”寧谷偏過頭看著他,“我覺得那東西看著就不像失途谷的東西。”
“嗯,”連川往后仰了仰頭,靠著洞壁,“那個光……”
“對!”寧谷一揚胳膊指著他,“你不說我都沒想起來,那個藍色的光,是不是跟你們鬣狗隊……清理隊的武器是一樣的?”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但那個人應該不是齊航,九翼對齊航的態度不怎么好,”寧谷皺了皺眉,“也不是那個大炯,那人沒死呢……你說,主城除了流浪漢,到底還有多少人進了失途谷?”
“我一直以為你不想事。”連川說。
“怎么會,我最喜歡想事,”寧谷笑了笑,枕著胳膊,看著洞頂,“你知道嗎,鬼城風特別大,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刮風……我特別喜歡在風里想事,想了什么,風一吹,就散了,誰也不知道。”
連川側過臉,思考對于他來說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必須少想,想得越多,質疑就越多,質疑是最危險的,質疑會動搖一切信念。
“但是風從哪里來的啊?吹到哪里去了呢?”寧谷問。
“我不知道。”連川如實回答。
“他們都說世界會毀滅,已經毀滅好多次了,黑鐵荒原在坍塌,主城在坍塌,鬼城說不定也在坍塌,為什么?”寧谷輕聲說,“塌來塌去,那我們是什么?我們為什么在這里?我們要干什么?”
所有人都習慣于眼前的生活,我們來,我們去,我們這樣活是因為我們這樣活,世界是這樣是因為世界是這樣……
可是為什么?
“連川,我問你。”寧谷說。
“問。”連川看他。
“如果有一天世界毀滅了,塌了,”寧谷說,“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