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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你從哪里來?

    瘋叔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已經很久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了,從他開始刻意遠離人群的時候開始。

    但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刻意遠離人群的,他已經記不清了。

    他沒有騙寧谷,他記不清自己到底多少歲,記不清自己經歷過什么,記不清一切是怎么開始又是怎么結束的。

    所以他也記不清了,自己是從哪里來的。

    容量是有限的,空間是有限的,時間是有限的,記憶也是有限的,不斷重疊,交錯,擠壓,最后就是消失,以前記得的,消失了,現在記得的,以后也會消失。

    裹著老鬼的原住民灰白大球不斷在地面上翻滾著前進,外層的原住民很快就會被地面割破皮膚,一旦承受不住的時候,就會有原住民從大球上脫落,黑霧里會有新的原住民沖出來,填上去。

    寧谷不知道老鬼是怎么做到的,跟這些原住民達到這樣緊密的關系。

    而他對原住民“小朋友”這樣的稱呼,也透著詭異的親密感。

    “前面有裂縫,當心。”瘋叔在寧谷背上交待了一句。

    連川能看到遠處沖天的電光,這條裂縫應該是從舌灣一路過來碰到的最大的一條。

    跑近了以后能發現這條裂縫相對之前的裂縫,已經可以叫做峽谷了。

    寧谷看了連川一眼,這個寬度,就算沒電光,怕是連川這樣的身手,也未必能跳得過去。

    “嗯?”連川發現了他的目光。

    “你能跳得過去嗎?”寧谷問。

    “一個人差不多,”連川說,“過去以后剩副骨頭架子,九翼高興了,可以直接拿改裝。”

    寧谷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說:“你不是鬣狗以后有意思多了。”

    “怎么過去?”連川沒接他的話,看了瘋叔一眼。

    “原住民在那邊電光低些的地方搭了個橋,”瘋叔說,“可以從那里翻過去,這條裂縫太長了,兩邊都不知道頭在那里。”

    原住民的適應能力似乎很強,旅行者碰到電光會立刻化成黑灰,但之前營救老鬼的原住民從電光里穿過,只會灼傷皮膚,還能在電光之上用大塊的黑鐵堆出一座橋。

    橋是用大塊的黑鐵從裂縫兩邊不斷向中間傾斜累高,最后在頂部靠攏,雖然上下的斜面都很陡,但還算結實,就算背著瘋叔,寧谷爬過去的也挺輕松。

    不過爬到橋頂的時候,寧谷有一種隱隱的擔心。

    這條裂縫一直延伸,看不到從哪里來,又一直延伸到哪里去,像是已經把鬼城一分為二。

    現在原住民是找到了這一處電光竄得不高的地方搭了橋,可如果電光有變化,這里的橋立刻就會被淹沒。

    如果有什么能夠逃離的出口是在電光的那一邊……

    老鬼和原住民把地庫里那些旅行者安置在了裂縫那邊的一個巨大淺坑里,整齊齊地排滿了坑底。

    寧谷看到那些人的時候,立刻一挺后背,瘋叔從他背上滑了下去,他下一秒就已經沖進了淺坑里,撲到一個個旅行者身上,開始尋找釘子。

    “釘子!”他喊,“老瘋子你說釘子在這兒的!”

    “最里面,”瘋叔坐到地上,“最里面那一排。”

    “釘子!”寧谷連滾帶爬的從一排排旅行者身體上沖到了最里面那一排,然后就跪在地上不動了。

    “他們還能醒嗎?”連川看了一眼寧谷的背影,蹲到瘋叔身邊問了一句。

    “不能,”瘋叔說,“他們已經是實驗材料。”

    “不吃不喝的情況下是怎么能維持材料狀態的?”連川又問。

    瘋叔看了他一眼:“他們跟邊界那些空殼不一樣,他們是意識被控制了,永遠停在那一秒,那一秒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

    連川沒說話,轉頭看著寧谷。

    “我猜的,”瘋叔說,“我不確定……不過……”

    “不過這種控制是齊航的能力,”連川說,“他們有碎片,不是沒可能。”

    “對。”瘋叔說。“那寧谷就能救他們。”連川站了起來,往那邊走過去。

    “碎片只是在他身上,”瘋叔在他身后說,“他未必能用到這些能力。”

    “在地庫的時候,”連川回頭看著瘋叔,“你是不是想說,‘你最終還是融合了’?”

    “你這樣的人,”瘋叔有些吃驚,但很快又笑了笑,“怎么會跟我們寧谷這樣的傻小子在一起混?”

    “你離群索居不跟人接觸,又為什么總讓他去找你?”連川反問。

    “我不跟你說話了,”瘋叔往地上一躺,“還是跟寧谷說話輕松。”“他一會兒就會問你,你為什么跟范呂長得一樣,”連川說,“你想好怎么答。”

    瘋叔捂住了耳朵。

    連川從旅行者之間穿過,走到寧谷身后。

    寧谷還是跪在地上,整個人身體都在發抖。

    他面前躺著的應該就是釘子,一個看著比寧谷瘦小些的少年。

    “你說,”寧谷的聲音也在顫抖,“團長他們把釘子弄成這樣的時候,知不知道他是釘子?”

    連川沒說話,蹲到了他身邊,拉了拉釘子身上的衣服。

    “釘子天天跟我混在一起,我們一起打架,一起搶東西,一起被人告狀,”寧谷啞著嗓子,“團長不可能不認識他對嗎?”

    連川還是沉默著,拿起釘子的手,把袖子往上推了推看著。

    “他把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他把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做成了材料。”寧谷的眼淚滑了下來,被狂風刮著,落在了連川手背上。

    “團長找到釘子的時候,”連川開了口,手托著釘子的頭往旁邊轉了轉,“釘子已經被原住民攻擊了。”

    “什么?”寧谷愣了愣。

    “這里,”連川指了指釘子脖子側面的一道暗青色的痕跡,“而且這不是跟老鬼在一起的那種原住民……”

    連川又拉起釘子的手,把袖子推上去,釘子手腕上也有兩道這樣的痕跡:“這是老鬼說的,被感染了的那些原住民。”

    寧谷幾乎是趴到地面上,死死盯著釘子身上的這幾條暗青色的痕跡:“你是說……”

    “如果團長不讓他保持現在這個狀態,”連川說,“他已經死了。”

    “你是不是在騙我?”寧谷猛地轉過頭看著他,“是不是怕我找團長麻煩?怕萬一我給你惹上什么麻煩?”

    “你把我的話,在腦子里過一遍。”連川說。”

    寧谷瞪著他。

    “我不怕惹麻煩,”連川說,“我能處理任何麻煩。”

    寧谷還是瞪著他,沒有說話。

    “過一遍,”連川站了起來,轉身往坑邊走過去,“過十遍也行。”

    老鬼的圓球滾到了瘋叔身邊,圓球上的原住民正在解體,一個一個從圓球上跳下來,隱進四周的黑霧里。

    全部原住民都離開之后,老鬼坐在了地上,身上一個一個黑色的傷口清晰可見。

    “這些參宿四弄的傷多久能恢復?”老鬼看著連川。

    “幾天,”連川說,“不影響行動。”

    “什么意思?”老鬼問。

    連川沒出聲,把袖子撈開,露出了手臂上一個黑色的傷口。

    老鬼愣了愣,突然笑了起來,破碎的笑聲在風里吹出很遠,最后才嘆了一口氣:“不愧是參宿四。”

    寧谷過了很長時間才動了動,把釘子從淺坑里抱了出來,放在了坑邊,又把那個帶紅邊的護鏡戴到了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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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走到了連川面前:“你來。”

    連川看著他,但他沒有看連川,轉身走到了一邊。

    連川跟了過去。

    “當著他們的面我說不出口,”寧谷轉過身看著他,低聲說,“對不起。”

    “沒事。”連川說。

    “我太急了,不該說那些話,”寧谷皺了皺眉,“你都幫了我這么多,我還說那些……太過分了。”

    “沒事。”連川說。

    “你可以說點別的嗎?”寧谷擰著眉,“你這樣讓我很尷尬啊……”

    “嗯,”連川沉默了幾秒鐘,“我那幾句話,你想了這么長時間才想明白嗎?”

    寧谷張了張嘴。

    連川看著他。

    “不用說別的了,”寧谷轉開頭,“我怕我急火攻心直接能力爆發碎了你。”

    連川笑了笑。

    寧谷猛地轉回了頭,盯著他。

    這個笑還挺克制,只挑起了右邊嘴角。

    不過連川整個人的感覺都因為這個不明顯的笑容變了。

    哪怕是跟人開著玩笑的時候也會給人距離感的連川,在這個笑容里突然就收起了鋒芒。

    雖然下一秒笑容一收,他又回到了慣常的冷漠里。

    “瘋叔,有吃的嗎?”寧谷走到瘋叔旁邊。

    “有,”瘋叔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連川,“你倆都要吃嗎?”

    “不吃。”連川說。

    “他吃。”寧谷跟他同時開口。

    瘋叔嘆了口氣,慢慢起身,走到淺坑邊,把幾塊小的黑鐵搬開,下面露出了一個洞,他從洞里拎出了一個背包。

    “你藏東西怎么跟地王一個德性。”寧谷跟了過去。

    “你那邊坐著。”瘋叔迅速抱住了包。

    “我搶過你東西嗎!”寧谷說。

    “過去。”瘋叔說。

    “行行行,”寧谷轉身回到連川旁邊坐下了,“不看你的東西,有不少好東西吧,鬼城沒有的,主城沒有的,失途谷也找不到的。”

    瘋叔沒理他,從包里掏出了兩個小袋子,又把包放回了坑里,用黑鐵壓好。

    “什么茶葉啊……”寧谷說,“茶葉啊,茶葉啊。”

    瘋叔看了他一眼,把兩個小袋子往連川手邊一遞:“都給你!”

    連川接過袋子:“我會給他的。”

    “我知道!”瘋叔說,“我就是不想給他。”

    寧谷笑了起來:“跟個小孩兒一樣。”

    “老小老小嘛,”瘋叔坐下了,“老了都像小孩兒。”

    寧谷從連川手里拿過一袋吃的,幾口就全塞進了嘴里。

    “他和原住民吃什么?”他看了一眼老鬼。

    “原住民能從黑鐵里煉出東西,他們能吃,”瘋叔說,“老鬼融合了,也能吃。”

    “能煉出什么?”寧谷想了想,庇護所建造需要堅固結構的東西時,會用高溫處理黑鐵,會剩下一堆像糊糊一樣的東西,“那玩意兒能吃?”

    “他們能吃。”瘋叔說。

    “他們到底是什么東西?”寧谷無法想象。

    老鬼轉過了頭。

    寧谷看著他。

    “是人。”老鬼說。

    寧谷聽到老鬼用仿佛帶著深深劃痕的聲音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只感覺后背豎起了一片汗毛。

    “上一代世界里活下來的人。”老鬼說。

    “存疑。”瘋叔補充了一下。

    “上一代的人……是這樣的?”寧谷震驚地轉頭看了連川一眼。

    “為了活下來而變成這樣的,”老鬼說,“適者生存。”

    寧谷終于明白了團長他們的分歧在哪里。

    老鬼和林凡認為坍塌不是絕路,毀滅之后依舊有人能適應而活下來,像這些原住民,而團長和李向相信有出口,能有另一個新的世界。

    也有可能是不愿意像原住民這樣活著。

    “是這樣嗎?”寧谷問瘋叔。

    “為什么你老盯著我問?”瘋叔說,“我為什么要知道。”

    “你是預言家,”寧谷看著他,“你跟范呂長得一模一樣,你有只在傳說里才有的東西,你提前跑了,你沒有選擇跟團長李向他們一起找出口,你選擇了跟存疑的原住民在一起。”

    “我選擇的是救下那些材料。”瘋叔說。

    “那還有前面那些問題。”寧谷說。

    瘋叔沒說話,也看著他。

    不得不說,寧谷還從來沒有這么清楚地看到過瘋叔,沒有了滿臉胡子,瘋叔看上去甚至都不像個老瘋子了。

    “我記不清,”瘋叔說,“我有時候會做夢,覺得自己就像個巨大的走馬燈咔咔咔運轉時脫了的螺絲,一會兒掉在這里,一會兒卷到那里,好像看到了很多,但又什么都不知道。”

    “走馬燈是什么?”寧谷問。

    “你還真是……”瘋叔笑了起來,“每次抓重點都這么奇怪。”

    “走馬燈是什么?”連川也問了一遍。

    “沒有這東西是嗎?”瘋叔想了想,嘆了口氣,“要是有筆就好了,能給你畫一下。”

    “算了吧,”寧谷說,“你畫的還不如說的。”

    瘋叔畫的的確不行,不過寧谷沒想到他說的也不過如此。反正他聽了半天,也只能大概理解,走馬燈就是個轉圈圈的畫。

    但每一張畫,都是一個世界。

    “轉啊轉,我猜就是這么轉,”瘋叔豎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劃著圈,“轉啊轉,從哪里開始轉的,不知道,轉到哪里是盡頭,不知道……”

    寧谷看著他。

    瘋叔說話一向如此,聽不出真假,因為太虛無也無法判斷。

    “誰拿著走馬燈?”連川突然開口。

    “誰在轉?”連川又問。

    “我不知道,”瘋叔說,“但壞了的東西,總是要被修理的,我也累了,就想呆在這里結束。”

    寧谷看了一眼瘋叔藏包的地方。

    那個包拎出來的時候很空,里面沒有什么東西。

    連川看著瘋叔。

    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了BUG。

    清理隊做過無數次的常規任務,清理BUG。

    那些不該出現的人。

    他從未想過,這些是什么人,而下達任務的內防部,又是根據什么判斷任務目標。

    是……管理員的判斷嗎?

    “你在想什么?”寧谷問。

    “還不知道,”連川看著他,“我們現在想的,都建立在‘聽到的是真話’上,如果全是假的,所有的思考就都沒有意義。”

    真的和假的。

    似乎已經變得混亂起來,一切都失去了依據。

    所有的認知都在坍塌之后開始被一點一點蠶食。

    連川從不在意“我是誰”,但這一瞬間他卻突然想起了寧谷說過的話。

    但是風從哪里來的啊?吹到哪里去了呢?

    那我們是什么?我們為什么在這里?我們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