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如夢舊 > 第一百五十四章:清秋節里
  不知過了多久,她竟要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隱約而聞,屋內傳來一陣慟哭啜泣,模糊而漸清晰,凄凄的語音,嚇的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醒來時,身旁空無一人,冷落的夜庭騰起薄紗般的銀霧。

  “我的兒……,妾與大王的骨肉……允輦……輦兒……,大王……”

  那是雍國妃的一番撕心裂肺。

  她愈想進去遙看一眼,哪怕是一眼也就可慰藉,但此時的雙肢前進到薄屏后,便就不聽使喚了,杵立在滿繡扶郎花的素織前許久。

  素織里七八步遠,銘璇全身縞素靠在完顏雍的懷抱里低泣,再探他,他將妻子抱的那樣緊,寬慰的柔語自冰涼的浮屠盔甲里緩緩而出,亦帶些真摯傷懷。不必去多想,就知道他如女兒一般垂下的淚,蘊藏著多少無奈和心酸。

  她見了,便見過了,未曾有過多的舉動,斂了依舊凌亂不堪的殘妝,回到了廊上,倚靠在堅實的朱恒下睡過去。

  ——模糊中囈語:“好了,她平靜下來了,大王必是將她照顧的很好。”

  李洪愿忽聞府邸變故,第二日就早早趕來了。一進碧落苑便瞧著廊上酣睡的她,半掉下來的一綹烏發,輕覆在灰土的臉龐上,身上的華服早已破敗不堪。

  這哪里像個誥命夫人的樣子?誰家的誥命這般的憔悴落魄,便是全遼陽城都找不出第二個。

  洪愿鼻子一酸,將碧落苑的奴仆都訓斥了一番,而后又命祗候人拿了一張絨毯,她親自蓋在她身上。

  “清雅,清雅……這孩子怎么在廊上睡著了……”

  她翕張著疲憊的雙眼,輕身答禮,依舊恭敬如故。

  洪愿逐而淚目,將她散下的碎發別在耳后,又收起慈祥,道一句:“清雅,你去前堂。”

  又對祗候人道:“去將兩位夫人請來!”說這話時,她面容凝固,略帶嚴色。

  清雅親眼見了姑母入了寢屋,許久才出,一手輕抹了眼眶的淚,一手由兒子扶著,踉蹌的向她走過來。

  而完顏雍的那雙眼睛,早已經沒有了靈光,換作了一毯紅絲,布滿滄桑的眼角。

  她知道,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懲戒,于是在兩人來到前堂高坐時,便輕跪在冷庭里,又拜又叩,毫無恣驕,但高坐二人,只是靜坐著看她,不停間或的命著祗候人催促著兩位夫人,絲毫沒有理會她。

  完顏雍見了她這般模樣,便想上前扶她起來,可見了母親卻手而攔,他也只好安坐。

  徐國夫人和涼國夫人在洪愿的再三催促下姍姍而來,卸下往日的華服翠翹,脫簪而不帶妝,斂首伏扣在堂前。

  洪愿見此,將手中撥動的佛珠置下,正襟而危坐,一副長輩尊容,引人生敬。

  “你三人,可知錯?”這是來自洪愿的質問。

  三人將頭再往下垂了一寸。

  “一夜之間,我痛失兩孫兒,國妃因此傷心欲絕,我便要問問昨夜患難之時,你們三人這小嬢怎么當的,允輦這般乖巧懂事,便叫你們三人看守,卻讓我的孫兒受這陰地之苦!”

  她說著說著,便哽咽不能再說下去,身旁的兒子連忙寬慰母親,遞一絹子上前。待傷心過后,她再瞧著三人,這時的臉色比方才更加鐵冷。

  “沁璃,你明知情況緊急還要跑出去找允中,便不知顧全大局,當時若多派幾個祗候人前去不就找到了嗎?你顧及允中,但府里六七個哥兒姐兒,都是你丈夫的兒女,國妃都能將他們視作自個的兒女對待,為何你便不能?”

  “你同我這老婆子講清楚了?嗯?”

  沁璃畏畏縮縮將雙手叩緊,微蹙柳眉,不敢抬頭唯道一句:“婆母,小媳知錯!”

  “你是我看中的兒媳,才叫大王將你納入府里的,你與國妃便是府里的老人兒,你協助她打理家務也有許多年了,倒是連一點定力都沒有,慌亂時刻倒先亂了方寸了!”

  她唯諾恭敬,亦是不敢言語辯駁頂撞,李洪愿見此,也就將口邊的話咽了下去,轉而對向香翎。卻瞧了,還沒說香翎幾句,她的眼眶里就就紅潤了起來,凄凄之態惹人生憐。

  “我還沒說上兩句便哭,別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老婆子欺負兒媳婦了,你便以為你哭,我便不訓斥你了嗎?”

  聽了洪愿的話,香翎哭的更很,淚珠直接掉在地上而不粘臉龐。

  洪愿見此,愈發惱怒,甚至站起了身來指斥:“你服侍大王也有個四五年了,五郎這般小的孩兒,你都能放心讓他在那樣混亂的時候獨處,倒不知你怎么還這般小孩子作派。”

  “婆母,小媳實在是怕危險,便不敢帶著允輦走,就讓他在原地等我,可……可小媳一轉回來,五郎便不見了。當時我也無助的很,翠梅說她要去幫張娘子找允中,我也不好多說什么,便見她抽刀走了……之后,我就快要到碧落苑了,可賊人來了,我怕五郎受傷啊!”

  “所以才將允輦暫時放在原地,我上前打探的……婆母,”她哭的愈加深沉,泣聲迤邐。

  她再以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清雅,將絹子斂著輕抹著淚水道:“我知道,小媳錯了,小媳錯了,我不該放翠梅走,就應該讓她留下來,我也不知翠梅會這般俠肝義膽,倒是李娘子將門之風,深入人心。”

  言語之間,雖是輕描淡寫提了幾句,但深里的意思便是清雅教導下人無方,才導致這般的悲劇。

  清雅見著姑母向她走來,便將小眉低下,恭恭敬敬的,卻也不知為何,昨夜這般禍事,本與她無關,但李洪愿似乎是針對她一樣,上來甩了一個耳光在她臉上,打的她暈頭轉向。

  “不說,我便要忽視你了!”

  一記耳光而下,完顏雍輕站起身來將正在氣頭上的母親拉過,望著清雅那刷紅的臉蛋道:“姐姐,您打她做什么,清雅入府來,未有做過什么過分的事,對待幾個孩兒都很好,雖是允輦……遭遇如此,國妃相繼流產,但她并無什么過錯!”

  洪愿指怒道:“沒什么過錯?此女言行任自專,自嫁到這兒來,三年無所出,照看主母的孩兒還要出了這般差錯,如今我的孫兒去了,國妃流產,我說都說不得了?大王要護著她?”

  “兒沒這個意思,只是不想無辜的人卷進來。況且,姐姐,您過了!我看著清雅長大的,從小到大,我都舍不得打她。”

  李洪愿見此,方才平靜下來,回了交椅上坐,連結的眉眼漸漸舒平。

  “好罷!既如此,大王護著你們,我也不多說什么了,但賞罰有度,我便從輕到重一齊罰了你們三人。”

  她望著清雅被打了之后依舊挺立的身姿,再移動目光向身旁心緒憔悴的兒子,探其他眼底的那份不舍,她便更加確定一件事兒。

  ——這丫頭,走進了完顏雍的心里。

  秉著這份情感,李洪愿便道:“你三人,出去跪著!張娘子和翎娘子,跪滿三個時辰,清雅,你每日跪三個時辰,跪足一個月。”

  “還有清雅,你出了這般差錯,跪罰太輕,便就每日抄錄《金剛經》兩遍,亦抄滿一個月,每日派人送到清安寺。”

  “姐姐……”

  完顏雍剛要說話,就被清雅打斷了,她眼中銜著一滴淚笑著說:“小媳尊令!”

  便這一拜,她與兩人輕走出,長跪于涼地,待其他二人跪滿三個時辰,便被攙扶著回了屋。

  到晚間,她悄悄伏臥在銘璇的榻邊,親服湯藥以喂,時不時與她說些話,也能讓她稍微釋懷些。

  罰跪的日子漫長,完顏雍間或要勸阻母親,但最后都被拒絕了。

  一晃,五日過去,正是一日雨天,秋雨寒徹骨,她依舊如故,背挺的順直跪在雨中。在這萬物凋零的空庭里,唯見了一襲縞素垂落在雨地里,漸起的污塵便如水墨般給她的裙角上了些暗色小花。

  可她無法覺得開心,一連幾日折騰,她已然心力交瘁。

  在屋里的完顏雍哪里看的下去她這般受苦,便也與李洪愿起了爭執。

  ——“姐姐,外面雨大,便讓清雅進來吧!這樣下去身子受不住。”

  “她哪里受不住?她將門之女,區區小雨怕什么?你妻兒受的苦,你倒忘了?”

  望著她的柳姿在風中搖曳,完顏雍終是再無法隱忍下去,勃然變色,不盡其言,便跑了出去,邊走邊說:“本不是她的錯,為何要罰她。”

  他在雨中蹲下身去將她摟入懷中輕昵一句:“清雅,起來,一會便要將身子淋壞了!”

  她搖搖頭道:“大王,此乃妾身心甘情愿。”

  “清雅,聽孤王的,此事錯不在你,是孤王的錯,是孤王的錯!孤王不想看你受委屈,不想,你起來!”

  當時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李洪愿見此深情,將手中佛珠轉的更快,與身旁的一侍女對視一番,走了出去。

  站在碧檐下,依舊那般的嚴色道:“罷了,清雅,你起身吧!去更衣,晚上來找我,我與你有些事情交代。”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站起身來頓首而遠去,未有任何多余的舉動,甚至沒有和丈夫再說一句話。

  惜意攙扶著她前行,她踉蹌幾步又雙腿發軟,彎下腰來,涼浸浸的秋風在拼命的撞擊她身上濕透的素衣,欲圖鉆入她的五臟六腑,她只能默默承受這一切。

  眺望眼,颯颯的秋風羞紅葉,南雁高飛,清秋節里這份冰涼,浸骨又刺心。

  好在,最后撐著她走回去的,是完顏雍寬厚的臂膀和那份久違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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