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二）世家大族
想來想去，楊明想到了一個借口。
燕軍雖然沒有把長安團團圍住，可每天都有燕軍騎兵圍繞著長安城巡視游動，目的就是切斷長安城當中的供給。主要是糧食，其他的財帛鹽等只要是進入長安城的物資也是一概攔截。
這些物資都是聽說大秦天王苻堅回到了長安城之后，左馮翊右扶風這兩處的世家大族偷偷往長安城當中運送的。
目前除了第一次成功了，讓長安城知道了在左馮翊右扶風兩處還有忠于秦國朝廷的人，后幾次就都被燕軍攔截了，再也沒能運送成功。
而那些世家大族在苻堅那里留了名號之后，也就以燕軍攔截運輸道路為理由再也不向長安城當中運送補給了，而是讓長安城派兵去他們那里自取。
到了現如今，長安城當中的所有物資，依然在實行配給制，連水都是。能夠提供水源的只有城中那幾口井，其他的水源都被燕軍切斷了。
燕軍的意圖很明顯，就算我們攻不下長安城，困也要把苻堅困死。
楊明的主意就是自告奮勇，請命去左馮翊右扶風兩處，向長安城押運糧草。
最終能不能運來糧草物資是一回事，只要苻堅同意，楊明就有權力帶領部下離開長安城下這個燕軍和秦軍兩軍交戰的生死線。
苻堅那么聰明的人，又有王猛提醒，怎么會看不出楊明這避禍的意圖，但他卻也沒有辦法點破。
因為如果楊明姚萇駐扎在長安城下，為他守護長安城，那苻堅是要給他們倆的部下提供糧草吃食的，不可能白用人家啊。
但現在長安城當中糧草最金貴，能不給楊明姚萇這三萬多人提供，就能夠讓長安城當中多了三萬多人的吃食。
所以最后苻堅還是同意了楊明姚萇的請命，條件就是，今后他們的糧餉自籌。
自籌就自籌，楊明姚萇并不在意苻堅給的這口吃的。在苻堅看不見的地方，他們甚至可以帶著部下去燕軍大營那里吃飯，只要苻堅沒有證據，對他們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真要想拿他們在長安城當中的家人出氣，那苻堅可要想清楚，這可能會傷了所有仍然在觀望的世家大族的心的做法，值不值得冒險去做。
淮南公苻幼為什么要聯合匈奴人對苻堅下手？晉公苻柳、魏公苻廋為什么打開大門迎燕軍？不就是之前他苻堅和王猛做的太過了嗎！
如今要是不能對他們楊家做到千金市馬骨，那就會有更多的世家大族投向燕軍。
想明白了這個問題，連日來讓楊明愁眉不展的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
什么叫世家大族？世家大族就是無論誰當皇帝，他們都能夠穩居高位，想要把他們推倒，皇帝就要先摸摸自己的位置結不結實。
沒辦法，誰讓他們投胎投得好！在漢武帝以前，任命官員采用的是“世官制”。世官制就是指世代為官，官吏都是世襲，爺爺、父親、你、兒子、孫子……
這樣就避免不了產生很多不食人間煙火的傻子也能夠當官，因為他們投胎投得好，天生就享有別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各種優勢。而他們根本沒有治國理政的能力。
為了避免出現滿朝文武大臣都是傻子的可憐局面，漢武帝實行了察舉制。察舉制就是由地方長官在轄區內隨時考察、選取人才，并且推薦給上級和皇帝，經過試用考核再任命官職的制度。
這種制度漏洞依然很大，因為所謂的人才，尤其是可以做官的人才，最低的標準是要識字。可在這個知識可以壟斷的大環境里，能夠識字的人，又怎么離開世世代代有官職護身的世家大族呢？選來選去，還得在他們世家大族的子弟里面選人去當官，只是篩掉了傻子罷了。
就這樣，經過世世代代的積累，世家大族們早就形成了尾大不掉之勢，想要做皇帝，就要得到他們世家大族的幫助，沒有他們世家大族的幫助，即使你當了皇帝，也會被推翻。
皇帝可以更換，可他們世家大族通過互相聯姻，牢牢掌握中下層的各種資源，總能夠取得天下比皇帝還要多的最大利益。
反正他們無論與誰為敵，丟命掉腦袋的幾率還是很低的。名號一報出來，大多數人都要客客氣氣。因為需要他們幫助穩定地方，提供糧草軍資和勞力。
死的最多的不過是他們治下的作為勞力的民伕和私兵。那些目不識丁的庶民，在他們眼里與馬牛羊豬狗無異，死了就死了，沒什么大不了，最多可惜一點，少了為他們服務的勞力。
越想越是得意，楊明甚至有了點早想明白這幾天就不至于這么窩囊的想法。
看看河東的柳家和薛家，燕軍一到河東郡，他們就投靠了燕軍。至今為止，損失的也不過就是一些從下面搜刮來的糧草和被他們強迫運輸糧草到燕軍大營，最后又被殺死在黃河邊上的民伕而已。
自己真是被王猛害了。王猛逃回長安，自己為什么也要跟著逃到長安來，接著和范陽王慕容德談投誠條件不好嗎？真是暈了頭了。
既然得到了苻堅的首肯，那楊明和姚萇也就不在長安城下這個是非之地久留了。在接到苻堅同意的回復之后，楊明和姚萇連夜拔營起寨，離開了長安城下。
在遠離長安城十里的長安城南，楊明和姚萇帶領部下在這里安營扎寨，對燕軍和秦軍的戰斗，作壁上觀。
長安城北面都是歷代皇家的陵寢，雖然很多早就被毀壞的不成樣子，但楊明又怎么會給別人留下這種將來根本說不清楚的把柄呢？
楊明準備在這里休息兩天，好好養一養他這段時間以來被燕秦兩邊折騰的身體和心靈。之后根據長安城下雙方交戰的情況再決定下一步怎么走。
而在左馮翊右扶風駐守的北海公、鎮北大將軍苻重和唐公、安北將軍苻洛兩兄弟，也要去聯絡一下，看看兩人的態度。
（一百七十三）扶風韋氏
雖然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可是煩心的事情一多，楊明哪里還能休息好。他第二天天剛微亮就醒了，吩咐親近的隨從去把女婿韋綸叫來。
韋綸來到岳父的中軍大帳，恭恭敬敬的行過禮之后，垂手而立，等待岳父的吩咐。
“仲綽，一會收拾收拾，帶上些禮品，回家去看看你爺爺！”楊明對這個女婿也不敢太擺長輩的范，畢竟他們楊家沒法和在長安地面上根深蒂固的韋家相比。
左馮翊杜氏，右扶風韋氏。這兩家是關中實力最強的家族。
左馮翊的杜氏跟隨司馬家衣冠南渡，家里出過皇后，風頭一時無兩。可惜杜家人短壽，皇后又無所出，所以近兩代才沒落了。
右扶風韋氏一直留在關中，無論誰來關中稱霸，韋家都穩如泰山。慢慢的韋氏一族也就成了其他家族攀附的對象，一些小的家族唯韋氏馬首是瞻。
楊明讓韋綸回去看的，是韋綸的親爺爺，就是韋家現在的家主韋松，韋綸是長房嫡孫。很明顯，楊明現在拿不定主意，想讓韋綸回去向他爺爺問一下，看看老爺子是什么想法。
韋綸當然明白岳父的想法。從小在這樣的家族長大，即便不能成為家主，只要有本事，不一定什么時候就會被推出來，成就一番偉業。他，當然也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主。
選了幾樣禮品，帶著幾個來自韋家的隨從，韋綸騎著快馬，一路風馳電掣的就回到了位于武功的家里。
韋氏大族，以前是以渭城（咸陽）為家族的根基，后來因為王莽的新朝把渭城作為了都城，為了避嫌，也是避禍，從那以后，韋家才把家業一點點的移到了武功。
地方小，不引人注意，卻又更加方便韋家人把這里打造成完全聽命于韋家的國中之國。
韋綸作為韋家的長房嫡孫，地位在韋家也是排在前面的，雖然不能與作為家族族長接班人的兄長韋紡相提并論，可在家族當中，同輩人里能超過他的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
韋家雖然大，在武功這么多年，也修建了不小的方城，自保足有余，進取則尚顯不足，所以韋家這些年一直在通過聯姻，與其他的家族建立起血脈關系。以期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讓大家互相有個照應。
能讓韋綸這個長房的嫡孫去楊家當女婿，自然是因為楊家不僅在江南有人，和羌人的首領關系也親密得很，這些力量都是韋家很看重的。
雖然韋家在武功已經是一手遮天的存在，可韋家家主韋松一向奉行的卻是低調。他們韋家在武功的宅邸很多，規格卻都不大，沒有那種讓外人一看就是王侯公卿的高大建筑。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這段話是韋松最喜歡說的，意思也不難理解，作為嫡孫，韋綸當然也明白爺爺總念叨這幾句話，是在告誡他們，在這個亂世的處世之道。
武功城南，有一處溫泉，雖然沒有長安和渭城幾處的溫泉大，但地氣也足以讓三里方圓的地表，四季如春。這里，就是韋氏族長韋松每到冬天生活起居的地方。
韋綸到來時，韋松正在矮榻上盤膝閉目養神，兩旁邊有侍女給他輕輕的搖著扇子，扇子帶起的微風能把幾案上香爐中的檀香煙氣送至韋松的鼻端，卻又不會吹亂一絲他鬢角的頭發。整個小小的房間給人的感覺只有一個字：靜。
之前已經有人向韋松通稟過韋綸回來見他，所以當韋綸進到屋中時，立刻雙膝跪倒，口中朗聲說道：“綸兒拜見爺爺！”
韋松好像是在回神，在韋綸說完話好一會，他才睜開了雙眼，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向韋綸說話，而是擺手讓兩名侍女出去。直到整個臥室只有他和韋綸兩個人的時候，他才對著韋綸說道：“起來吧，在爺爺面前就不用這么拘著了，又不是你爹在這里。”
不知道是不是隔輩親，還是嚴父慈母的家訓的原因，韋綸從小在爺爺面前敢做一些出格的事，可當他父親韋虹在的時候，他大氣都不敢出。好在今天他回到家里直接就到了爺爺這里，因為有岳父的任務在身，回頭父親有意見，他也有理由搪塞。
“這一趟去你岳父那里兩個多月，辛苦你了！”韋松看著心愛的孫子，有些心疼的說道。
“為家里做事，孫兒不敢稱勞！”韋綸知道怎么說能討爺爺歡心，這是從小總結出來的經驗。什么時候任性一點，什么時候乖巧一點，什么時候老實一點，他比他大哥做得游刃有余。他大哥那一副古板的樣子，爺爺并不喜歡，相反他父親韋虹卻是喜歡的很。
“最近的書信爺爺都看了。”韋松那原本滿是柔情愛意的眼中突然多了幾分怒意。“你那個岳父也一把年紀了，做事怎么像個毛頭小子，人家兩國交戰，他非要往中間擠，這下舒服了？”
看著爺爺望過來的目光，韋綸忙陪笑道：“已經離開長安城下，到長安城南十里處扎營了，在孫兒來家里這幾天，應該不會動。”
看著喜歡的孫子，韋松就情不自禁的話多了起來，“這種時候，我們這種家族不要往前湊，離得近了不一定就能得到什么好處，等他們分出了高下，咱們再出頭不遲！”
韋綸走到近前，給爺爺輕輕的敲著肩，一邊聽爺爺訓話。“他們杜家在江南能出個皇后，我韋家未必不能在關中出個皇后，但這種事要相機而動，太靠前了，把自己搭上還罷了，要是把整個家族都搭上，那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從古至今，多少家族一時占盡風頭，轉眼間就身死族滅。方今天下大亂，原本我看好苻堅，想輔助他穩定關中之后東出滅燕。誰成想，苻堅和王猛行事太過激進，反逼得自家人開門揖盜，把燕軍請了進來。”
（一百七十四）兩不相幫
“河東自從太原王家舉族南遷之后，薛家和柳家就成了最大的家族。燕軍一來他們就歸順了過去，不就是想借著燕軍的勢，把他們的家族進一步坐大？但現實哪有那么容易！”
韋松說著說著，情緒有些激動，身體就有些發熱出汗。家里雖然有溫泉地氣，可現在畢竟是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韋松還是穿得貂裘做的衣服，以防一時不察走了風。上了年紀的人，很多就因為這樣的疏忽感了風寒，進而丟了命。韋松當然不會讓自己在這種事情上栽跟頭。
接過韋綸遞過來的淡味果酒，喝了幾口降了降身上的燥熱，韋松又接著說道：“在你回來之前，薛家和柳家都有書信過來，他們都說燕人對他們過于苛刻。糧草軍資每次要的數量都很大，而對于上次運送糧草的幾萬民伕被逼殺在黃河岸邊，卻連一句說辭都沒有。他們兩家都對燕人滿是腹誹。”
說到這里，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突然出現了與他講述內容一點都不相符的笑容。“可現在哪里還有后悔的機會？要是他們敢不繼續給燕人提供糧草，燕人想要滅了他們的族，借口太容易找了。所以說，凡事莫要強出頭，尤其是在一切還不明朗的時候。”
看了一眼無事獻殷勤的孫子，韋松說道：“你怎么看秦燕兩方的情況？”
韋綸正在細心的聽著爺爺對如今大勢的分析，沒防備突然被提問，想了一想說道：“如今秦燕對峙在長安城下，看起來是燕人勢強而秦人勢弱。可如果燕人短時間沒有援兵來到，這區區的二十萬兵馬，恐怕攻不下長安城！”
“正是如此！”韋松對喜歡的這個孫子的回答很滿意。“燕人能夠來到長安城下，不過是之前被苻堅王猛逼迫過甚的王公勛貴一時激憤，才引得燕人西進。如果燕人不能一路高歌猛進，那就會讓那些王公勛貴們有了仔細思考的時間。”
“如果他們后悔引狼入室，只要苻堅和王猛承諾既往不咎，那這二十萬燕軍就會被封住后路，然后四處供給斷絕，秦軍形成關門打狗之勢。到了那時候，這二十萬燕軍，恐怕沒有一個能夠活著走出關中！”
聽到這里，韋綸眼睛一亮，“爺爺的意思是，咱們幫著苻堅？”
韋松搖了搖頭，說道：“還不是時候，雪中送炭放顯情深。如今苻堅和王猛還遠沒到絕境，這個時候出手相幫，他們也不會覺得對我們有什么虧欠，還要再等等。”
韋綸畢竟還年青，沒有韋松那么多閱歷，他輕聲問道：“那我們現在怎么做？”
“事情還不明朗，暫時不要輕舉妄動。你回去和你岳父說，我們兩不相幫，等著長安城下分出強弱再說。”
“北海公苻重和唐公苻洛那里，孫兒要不要去探探口風？”，韋綸想著岳父之前提過的兩位手握重兵的秦國宗室。
“兩個武夫，成不了什么大事，不用理他們，走得近了，與我們無益！”韋松重重的哼了一聲，把韋綸嚇了一跳。很顯然這兩兄弟的行事，和爺爺意見相左，那也就沒有必要上門去找不痛快了。
“事不宜遲，孫兒明日就趕回去，爺爺還有什么教誨？”韋綸擺出一副聽話的乖孩子的姿態。
“也沒什么，你做事我一向放心。”韋松顯然對韋綸的工作是滿意的，“回去之后，多和姚萇走動走動，之所以當初要和楊家結親，就是因為有姚萇這個羌人族長的關系。和他們拉近關系，有益無害。”
從爺爺的暖房里出來，韋綸又去見過了父母，然后才回到了自己在武功的家里。他的夫人，楊明的女兒既然嫁來了韋家，就只能在家里侍奉韋綸的父母，不可能和韋綸回去照顧自己的父母，而且現在外面亂成了一鍋粥，還是在韋家這里更安全。
夫妻二人小別勝新婚，韋綸在家里過了一夜，第二天在夫人的淚眼中飛身上馬，帶著韋家的隨從，又向楊明所駐扎的營盤趕回來。
韋綸這一來一回，走了六天。楊明在這里一邊休息一邊不停的派出斥候探查秦燕兩處的軍情。
昨天燕軍出動了五萬大軍，帶著這幾天趕制出來的大型投石機又來到了長安城下。因為沒有了楊明的宗族兵和姚萇的羌兵阻隔，燕軍在長安城下一百五十步的位置向長安城用投石機投擲巨石攻城。
但效果并不理想，三十斤的石塊勉強才能夠砸中長安城的城墻。破壞力卻是一點都沒有，最多是在城墻上留下一個白點。再重的石塊射程達不到，輕了更沒有實戰意義。
而燕軍如果進到一百二十步以內，那憑借長安城墻的高度優勢，秦軍依靠弓箭就能夠對操作投石機的燕軍造成殺傷。沒辦法，燕軍的進攻只好草草了事。
對于韋綸帶回來的韋松定下的暫時“兩不相幫”的基調，楊明是同意的。但他因為之前在秦燕兩邊都陷得比較深，想要一下子拔也腿，卻不是那么容易。
苻堅等著他押運到長安的糧草，而慕容評也不再催問他，什么時候能夠和長安城中的內應定好打開長安城門的時間。
一時間想要兩不相幫的楊明里外不是人，兩邊都對他有很多抱怨。
楊明之前還想要聯絡一下北海公苻重和唐公苻洛，一是要探探他們對苻堅的態度；二是想從他們那里弄些糧草給苻堅應付差事。可一聽回來的韋綸講述了韋松的態度，他就斷了聯絡苻重和苻洛的念頭。能讓韋松說出那樣的話，可見這兩個人不值得深入的交流。
可怎么才能把自己的嫡長子從燕軍那里解救出來呢？這是讓楊明很頭痛的問題。因為之前在燕軍那邊陷入的太深，如今想要聽韋松的兩不相幫，卻已經泥足深陷，抽身不得。難道真的舍棄了這個嫡長子？那楊明可是舍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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