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知微微仰靠在座椅里,雙腿交疊。

    尹卿容坐在旁邊,慢慢平復情緒。

    “……不是說了不見面,你怎么來了?”她問。

    張知:“路過。”

    尹卿容:“那真是巧了。”

    “怎么生氣?”他的臉,轉動微小的幅度,拿余光看她。

    看得上她,又看不起她。

    “沒什么,一點口角。”尹卿容說。

    車子平穩駛向了張知的一處私宅。

    尹卿容下了車,十分嫻熟往里走。此處比較隱秘,伺候的人也都是張知的心腹。

    瞧見他二人進來,兩個女傭上前服侍,殷勤又沉穩,不多說一句,也不多看一眼。

    尹卿容一邊喝茶,一邊把最近的事,說給張知聽。

    “徐家那對雙胞胎,是兩個蔫壞的種。回去告訴你爹,推了這門婚事。”張知說。

    徐家很多的事,外頭不知道,需要用心打探。

    張知對徐朗感興趣,并不會去查徐家的小崽子們。那些小崽子,沒資格做他的對手。

    若不是尹卿容要和徐家結親,他也懶得查探。

    副官告訴他,徐家雙胞胎作惡多端、手段狠辣。

    張知有個堂舅舅的小兒子,和這對雙胞胎是同窗,被他們活生生玩死了。那孩子死得挺慘,在北城繁華的城區,被野馬活生生踩得腸穿肚爛。

    年輕而惡毒,不愧是徐朗的種。

    富家原本要鬧的,可惜找不到任何實質性的證據。知道是被徐家雙胞胎害了,卻愣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富家還找張帥幫忙。

    張帥沒證據,也不能一手遮天,徐家不是無名之輩。

    ——張知并不知曉此事。父親在世時,他是眼高于頂的張少帥,能把何人放眼里多看一秒?

    尹卿容聽了他不痛不癢的話,嘆了口氣:“我爹在我爺爺、我大伯眼里,連蛀蟲都不如。

    他又身無長物,養不活我們一家人。我媽的陪嫁早已混到公中去了。我們依附家族。爺爺死了,大伯想讓我嫁給誰,我就得嫁給誰。”

    這就是三房的處境。

    大伯不會分家。

    每個月的月例錢,就那么點兒,還不夠平時添一兩樣菜的。

    公中的吃穿用度,分到三房的時候全是最差的。

    受不了可以離開,連宅子都不會分。

    尹卿容的窘迫,可想而知了。

    當初她妹妹生病,發燒,疼痛難忍,喝藥無濟于事。好心的郎中建議他們,去西醫院瞧瞧。

    尹卿容去了,洋大夫說要做個手術。

    需要一筆錢。

    她去求爺爺,被罵了一頓,說三房不知好歹,亂花錢;尹卿容又去求大堂哥,被羞辱一頓。

    她來找她二堂姐,也就是張家大少奶奶尹卿云。

    結果,大少奶奶不肯見她。她在門房徘徊,有個家丁眼睛不停瞟她,她如芒在背。

    張知回來了,路過門房時瞧見了她。

    尹卿容突然想起來,張南姝是她中學的師妹。

    她當即改了口,想去見見張南姝,碰碰運氣。

    “南姝去了宜城,此事你不知道嗎?”張知破天荒站了腳步,和她說話。

    尹卿容不忸怩,想求他帶著她去見大少奶奶。

    張知問她什么事。

    她如實說了。

    張知吩咐副官,拿了一百大洋給她,叫她先回去。

    “別在這里吵吵嚷嚷的。”張知說。

    他轉身走了。

    妹妹出院后,尹卿容說服母親,把母親陪嫁的兩只翡翠鐲子拿去當了。

    鐲子成色一般,當了八十塊大洋。

    加上剩下的,尹卿容湊齊了錢,立馬去還給張知。

    張知當時說:“真還錢?你們尹氏乃大戶門第,這點錢不可能沒有。我還以為你借錢只是借口,上門勾搭來的。”

    尹卿容當時臉一陣陣發脹,恨不能一巴掌扇他臉上。

    可她牢記,是張知幫了她一次。沒有張知,妹妹可能病死了。

    她解釋:“不是的,我爺爺……”

    “不是就不是吧。”張知表情變得很冷淡,沒耐性聽她解釋,“回去吧,尹家是姻親,我不缺這點錢,不用你還。”

    又上下掃視她,“我對錢沒興趣,我對人有興趣。別把我當傻子。”

    尹卿容拿著錢,去把鐲子贖了回來。

    第二次去找張知,是因為大堂嫂娘家的表弟看上了她,想要娶她。

    那人吃喝嫖賭樣樣通,一身病,牙齒還爛了好些。才二十四歲,一開口臭氣熏天,抽大煙而皮膚蠟黃灰敗。

    大堂嫂居然說:“我姨夫好幾座煤礦,還跟洋人做買賣,錢多如流水。你若不是我妹妹,這等好事輪不到你。”

    爺爺那邊,似乎也挺看重這個親戚,說他家的確“富貴至極”。

    尹卿容的父母急得在家里團團轉;她妹妹抱著她,對她說:“姐,你把這個婚姻讓給我吧,我想嫁。”

    尹卿容摟著才滿十三歲的妹妹,一顆心都揉碎了。

    她一咬牙,就上了張知的床。

    跟張知,還是被大堂嫂揉搓、嫁那種爛丈夫也染一身病,她得快速做個選擇。

    那個人沒過幾天死在了煙館,大堂嫂去奔喪,回來說尹卿容“克夫”,才想和她議親就出事。

    尹卿容覺得無比痛快。

    張知一直挺看不起她的,也很討厭尹家。

    可他事到如今還覺得尹卿容有得選,尹卿容低垂了視線,輕輕嘆口氣。

    張知抬起她下頜:“嘆氣做什么?”

    尹卿容想起上次大堂嫂給她說媒的人,真真可怕。和那人相比,至少徐家四少是少年郎,瞧著體面。

    不是嫁這個,就是嫁那個,又沒得選。

    “有點心煩。”她說。

    張知:“需要我幫忙嗎?替你推了這門婚事。”

    推了這個,下一個又是什么樣子?

    她還有妹妹。

    “不必了。”尹卿容說,“徐家四少我見過一次的,還可以。他估計是有事,我自己會度量……”

    她話音未落,張知將她拉進了懷里,吻住了她。

    一夜銷魂,早起時湯藥端到床邊,微微有點燙嘴。

    尹卿容喝了,坐在那里發了一會兒呆。

    不管是她認識的男人,還是徐家的少爺,都遠遠不及張知。張知除了嘴毒,經常說些很難聽的話,比很多人強。

    他辦事很麻利,給錢又大方。床笫上,他也不會故意折騰她,甚至還能逗逗她。

    上次張知問她,要不要做妾的時候,她真想答應算了。

    之前的命運由爺爺做主,現在由大伯掌控,為了父母和妹妹隱忍;若答應做妾,將來的命運則由張知的正室太太把持,為了孩子忍讓。

    她本是個脾氣很躁的人,總不能就這樣伏低做小一輩子吧?

    看不到盡頭,還不如死了。

    人間如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