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傅一路若有所思坐著那八抬大轎搖搖晃晃的回了太傅府,路邊的人群熙熙攘攘,他抬手掀開了轎簾,遠遠的看到了賢王府那鎏金字眼的大門,呵,這春光好似都停駐在了院墻門閥,明光之下熠熠生輝,真是叫人覺得礙眼,叫人忍不住回想起容則那個混賬囚禁他們的那個雨夜。
老太傅甩下了轎簾,眼不見為凈。
是,這大理寺這賢王府可以眼不見為凈,但是自個兒府里的人就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了。
顧大夫人。
顧太傅的長女神色憔悴,這一年多來顧夫人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丈夫,如今又失去了蓉妃這么一個宮內的照應,這個女人也近乎崩潰,若不是慕依琴還時常來看望她,怕是遲早要瘋瘋癲癲,可是那對母女一照面,梨花帶雨的也能將太傅府淹個半日。
安國侯府只剩下了一個顧夫人,她不愿意一個人住著,沒有人氣的大宅子就好像一個空蕩蕩的墳墓,所以她會常常去自己父親的太傅府小住幾日。
顧忠書回到府中就能看到自己心疼的女兒又是兩個眼睛腫的核桃一樣,想當然,觸景生情,她會想起自己那個死不瞑目的女兒慕涵瑤,那樣青春正茂豆蔻年華卻被慕沉川那個小賤人殺死了,還要潑一身的臟水。
原本以為這輩子都不用見到那個小賤婢了,沒想到九五之尊一旨天下大赦,那個小丫頭又在王城里頭活蹦亂跳了。
一想到,顧夫人都覺得如鯁在喉,芒刺在背。
她甚至恨不得沖到葉樸軒,恨不得當眾揪出那個小賤人,可是最終,她什么也沒做,連自個兒的房門都不愿意踏出半步——不想再見到那些面孔,那些帶著嘲笑諷刺的面孔,那會令顧夫人生不如死,令她瘋狂崩潰。
婦道人家不懂那些朝廷爭權奪利的事情,她只知道,慕沉川沒有死是因為謝非予還在護著她,為什么那個男人要護著她,怎么九五之尊還沒殺了那個忤逆不道的混賬。
她也想追著顧太傅問個明白,慕沉川什么時候才能死,謝非予什么時候才會樹倒猢猻散,為什么明明下了大獄還能逃出生天,聽說九五之尊對他恭敬有加,前段日子連雀心都給賜下,這個朝堂是怎么了!
父親大人——您身為堂堂太傅,您的話,難道就一點兒用都沒有!
顧夫人的歇斯底里讓顧太傅的怒火也梗在喉頭,九五之尊的退讓老太傅更是看在眼里記在心底,皇帝陛下雖然將聿王抬上了朝堂,但是在顧太傅的眼里,這一步棋還不夠。
于是,顧忠書吩咐著整個太傅府,準備準備。
準備什么,當然是他顧忠書已經許久沒有擺的茶宴,三五年了,顧太傅沒什么心情在自家的院子里擺什么茶話會,多半也是因為近年來那謝非予越來越是目中無人,老太傅也沒那個心、閑情逸致。
但是現在,恰到好處。
所以幾天后,整個太傅府就在半點的春光明媚里變得熱鬧非凡起來。
顧忠書千里尋得了珍貴的茶品,還有顧大夫人出嫁前最喜愛的絕品山茶,開的正值繁茂,索性辦個簡茶會,來者不拒。
品茗下棋多多益善,謝非予自然也收到了邀請,不過,這男人對這些事向來不屑一顧,沒有到訪也在顧太傅的意料之中。
如今這朝堂里看似平靜但實際上每個人都在選邊站,還有不少的大人還在謝非予、皇帝陛下和顧太傅之間觀望著舉棋不定,哪里敢來參加這樣的茶會,那不明擺著,這是個收攏人心的聚會,誰要是去了,你就是太傅一黨的人了,將來,大家在朝堂上說話可都得悠著點,對頭的政敵拿你開刀也別怨天尤人。
所以,來參與的大人不多,但都是顧太傅的至交同僚和心腹門生,原本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越是團結一心,在朝堂上才越可能有說話權,皇帝陛下那都是默許的,既如此,沒必要遮遮掩掩。
一群大人們在花園中擺上了流水的筵席,繁花剎那都能浸透人心,偶有粉蝶撲面在花團錦簇之中翩舞,倒是讓原本緊繃的心弦有了片刻的安寧,難得的,讓太傅府這滿園春意有著水色天光的諧滿景象。
“咱們這老太傅還真是有閑心。”文選司郎中廖光釉用肩膀撞了撞身邊的四譯科主事錢遠涯,朝著不遠處那些笑呵呵的大人們抬了抬下頜,整個朝堂現在都緊張兮兮的連皇帝陛下都不曾多言,結果呢,顧忠書膽子大,這個時候還閑情逸致開茶話會。
瞧瞧這里的官員們,你來我往的客套敬茶,品茗賞花,但誰心底里不是七上八下的,裝的自己都快要信了。
“哎,”錢大人瞥了他一眼,“老太傅今兒個可不是光請咱們來喝茶的。”錢遠涯看的透,低頭晃了晃手里的茶盞,淺色的液體沾染到了杯壁不留痕跡,有些話在茶里,在花里,在那些表面看不到的地方,所有的其樂融融都是做給外人看的,顧太傅是老狐貍,辦茶會不過是因為——他有了一些“心里話”要和你們來一次攤牌。
“遠涯兄,你猜得到?”廖光釉嗤笑了聲,他知道自己的老師是個老狐貍,狐貍呢,不會那么輕易的露出尾巴。
錢遠涯搖搖頭,顧太傅和謝非予之間的爭斗無所不用其極,借刀殺人還是暗度陳倉,但凡能置對方于死地的,再卑鄙再陰險也無妨,所以,錢遠涯不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那頭的顧太傅。
老太傅一年一年的幫著九五之尊處理國事,勞累蒼敗是顯而易見的,如今的白發滿頭銀絲如雪倒成了功績的象征,他輕輕的咳了兩聲,步態微微一踉,周圍的官員們立馬噤了聲還搶著上前要去攙扶。
顧忠書擺擺手,將旁邊隨侍的小奴們都屏退了,長長的大嘆都好似實在壞了這春日的盎然雅興。
“太傅,您長吁短嘆的,可不和襯這大好春光啊。”有點兒眼見色的官員們便心知肚明,老太傅是有話要對他們說。
顧忠書苦笑:“若說本官太過勞累,那實在不及陛下啊,陛下近來日難消食、夜不能寐,前兩日我偶遇太醫院的張太醫,他剛給陛下請了平安脈,說是陛下積勞成疾,近日情緒又極為波動暴躁,實在不是個好兆頭啊。”
這就不是胡編亂造了,那個向來進退有度的九五之尊,眾人心中的九龍天子,最近一段時間來的確神色不佳、性情焦慮,有不少的大人在覲見時都遇著陛下摔花瓶砸墨硯的,可險些把底下戰戰兢兢的臣子們嚇個半死。
從前的九五之尊,決然不會如此。
誰都知道是因為什么,因為謝非予,他的專橫跋扈已然令現在的九五之尊無法心平氣和。
“皇上日理萬機過于繁忙,加之如今痛失蓉妃娘娘和清和公主,實在……”一旁的官員想了想也神色略有黯然的應和,蓉妃寵冠六宮卻這么莫名其妙的走了,清和公主從小就是天子捧在手心里的,當初也從未因為她是呂后的親生女兒就有了疏遠,如今這兩個女人說走就走了,換了誰的心情都難以平復。
“可不是,這賢王剛被特赦回到朝堂也不見任何的收斂,”孟大人攤手搖頭,他不用說所有人就能明白,“他可真是臉大如盆,厚如城墻。”他啐了一口,好像連談論到那個無恥的男人都是一種侮辱。
“那家伙仗著先帝什么事干不出來”
“哎喲,您還別說啊曹大人,下官也是第一回瞧見進了大理寺容則手中的人還能這么橫著爬出來的。”
嘖嘖嘖,比那地府里的冤死鬼可厲害多了。
“陛下對他仁至義盡,到了這種關頭都沒給他掉腦袋,可他偏偏不知好歹,現在在朝中更是到處堵著陛下。”
看看,這還有個為人臣子的樣子嗎。
“謝非予這出戲怕是想唱到天上去呢!”
周圍的人一陣附和,只要一嘴碎到了那目中無人的謝非予,那可就太有共同話題了,底下七嘴八舌的立馬就要變成謝非予罪孽聲討大會。
“戲,”顧太傅聞言呵呵的冷笑了一聲,這三四月春光都不免陰沉兩分,“謝非予想唱哪一出戲,諸位大人難道還看不明白嗎?”他的手執著茶盞卻沒有飲,拉長了調子再還沒將話音落地時,就轉著目光將全場的人一個不漏的看了個遍。
整個花園之中好似能聽到鳥語、聽到蟲聲,甚至感受到茶花盛大開放的生機,唯獨,你幾乎聽不到半聲喘氣。
突如其來的寂靜。
顧太傅的笑并沒有那么陰冷,可所有人都被老頭子如今明面上赤裸裸的的表意給震到了。
“挾天子以令諸侯。”
老太傅的話一字一字的重重砸在那些明知卻不敢將話說出口的官員心中。
一旁的茶花落了三兩花瓣,有纏香縈繞,這句話如同冰冷的水突得澆上了火紅的炭,一下子激得人渾身顫抖卻直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