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轎中的李文英看不見。
從今天一早,她就暈暈的,臨上轎之前,又和父親灑淚而別,哭的稀里嘩啦,一直到進了轎子,她都沒有能冷靜下來,一會想父親,一會想尤振武,幸福甜蜜,但卻帶著一點悲傷的心情,一直纏繞著她,令她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那鞭炮鼓樂之聲,她一會能聽見,一會又聽不見,整個人好像是在漂浮中似的。直到出了城門,轎子外面的喧囂,忽然安靜了許多,聽見腳夫走路和馬蹄嘚嘚噠噠的聲音,她才猛然醒,哦,已經出城門了。
“停下。”
一個熟悉的聲音。
李文英的心,砰砰跳了起來,臉上發燒一樣的燙。雙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
轎子放下了。
轎簾挑起,有光滲了進來。
但李文英還是看不見,因為她蓋著紅蓋頭呢。
“小姐,我要去了。”
尤振武低沉的聲音。
“去吧。”李文英小聲嬰嚀:“一路小心。”
“我會盡快趕回來。”
“嗯。”
“此去榆林有一千里,最少需要十五天,你要保重,有什么事就和去病說……”尤振武叮囑。
李文英靜靜聽著,想到接下來南北分別,尤振武去潼關,自己返榆林,不知道多長時間才能再見,李自成的兵馬又正向陜西殺來,兇險未知……一時,一股澎湃的情緒忽然在心中升起,我要看自己的男人,我也要他看我!
強烈的情緒主導著李文英,然后她猛的抬手,自己掀開了頭上的紅蓋頭!
陽光有些刺眼,她一時有些睜不開,但她還是在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那一張英武熟悉的臉龐。
尤振武先是驚愕,隨即微笑。
---干凈白皙,嬌羞透紅的瓜子臉,櫻唇皓齒,星眸閃亮,柳眉彎彎,鼻子小巧而挺直,花一般的年齡,優雅的氣質,雖不敢說是絕世的美人兒,卻也足夠讓人心神搖蕩了。
李文英的美麗,在他預料中,李文英的大膽,不懼世俗,更讓他喜歡。
這個時代的女子被程朱理學束縛,很少有人敢這么大膽的。
你不見,轎子旁邊的喜婆子和丫鬟們,一個個都驚的張大了嘴,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嗎?連陪嫁丫鬟韓素寧都驚訝的張大了嘴,隨即才露出微笑,其他人,都還是驚訝著呢,就好像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陽光下,李文英嬌羞萬分,美艷不可方物,她的一雙眼睛,卻是清澈明亮而堅定。
“你更要保重,潼關之行,一切都要小心。”
李文英微抬下巴,望著自己的丈夫,婉轉動聽的聲音,此時顯得無比的凝重。
----以她的聰明,自然也已經猜到,丈夫這一次潼關之行,未必就像說的那般輕松。
尤振武心情激蕩,忽然前傾身子,將腦袋伸到了轎子里,美人在前,幽香撲鼻,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要將其擁在懷里……
李文英粉頰通紅,似閃躲,似迎拒。
可轎子太小,她能躲到哪里去?
但尤振武還是忍住了,他近距離的看著自己的妻子,聞著她幽香,享受她撲面而來的嬌羞愛意,微笑道:“我有東西送你。”
說完,就從懷中掏出了一方絲帕包裹的小件,打開了,里面是一對玉手鐲。
正是秦王世子送來的那一對。
尤振武仔細看過,發現這對玉手鐲細膩通透,溫潤無比,價值相當不菲,自己這段時間忙于公事,竟然忘記了給妻子買一件情物,而這對玉手鐲正是合適。
“啊。”李文英驚喜。
“來,我給你帶上。”尤振武伸出手。
李文英手上是有玉鐲的,訂婚時,聘禮中也有手鐲,但那些手鐲豈能比上眼前的這一對?
李文英褪去了手腕上的玉鐲,將手伸了出去。
尤振武輕輕握住,一時感覺手腕都是發燙的,隱隱的,好像還能聽見美人心臟砰砰跳動、如小鹿亂撞的聲音。
右手之后左手。
尤振武略顯笨拙,但卻又溫柔無比的為妻子帶上。
一時間,很多事情都忘記了。
……
“振武,臬臺大人來了,還帶了一百兵~~”
腳步聲響,二叔急匆匆的走過來。
尤振武驚醒,向李文英一笑,說一聲:“等我回去。”
深深望一眼,然后才放下轎簾,將美麗和愛意,隔在里面。
……
此時,不止是娶親隊伍,長樂堡的三百新兵,李記糧行的五百石糧食和五百套棉衣,以及一干嫁妝,一共裝了二十八輛大車,加上隨行的車夫和火器廠的一些匠人和家屬,輜重車六輛,女眷馬車三輛,其中一輛是李文英的,前后浩浩蕩蕩,一共四五百人,四十余輛車,都已經在城門外的官道邊齊聚了。
此外,火器廠的自生火銃和一干火藥包括紙包彈,以及十天的糧草,一共裝了十輛大車,則是在路的另一側,也已經是準備齊當。
所有人只等尤振武的命令。
現在,按察使黃綱黃大人又帶了一百兵趕來。
尤振武帶著眾人,在路邊迎候黃綱。
除了黃綱,還有一些官員,包括火器廠主事趙彥亨也來送行,就內心來說,趙彥亨十分不喜尤振武,但今日為尤振武送行,他卻是真心的,尤振武走了,瘟神走了,他在火器廠終于可以恢復過往的威信,過幾天舒心日子了,所以對于尤振武派遣周器等人前往榆林,學習簧片淬煉之事,他想也沒想,直接同意。
黃綱下了轎子,見都已經準備齊當,他微微點頭,向尤振武說道:“尤僉事,我向布政使衙門討了一百兵,你可一并帶了,前往潼關。”
這一百兵,尤振武老早就看到了,但他卻不想要。
----乍看起來這一百兵穿戴整齊,武器齊備,好像有一戰的能力,但細看觀察之下卻發現他們的年紀都偏大,軍容更松散,一看就知道油子兵。
打仗不行,逃跑第一。
這樣的兵,決不能要,不但不能增加戰力,遇上賊人,反而會動搖新兵的軍心。
“謝大人好意,卑職二百兵,往潼關運送足夠了。倒是卑職表弟率領的返程隊伍,只有一百人,需要大人照顧。”
尤振武道。
“恩,既如此,你就多辛苦,我會函請沿途州縣,派兵護衛。”黃綱道。
“謝大人。”
尤振武深深一輯。
黃綱望著他:“早去早回,未來你還有很多可以做。”
尤振武點頭,然后向趙彥亨等其他送行官員抱拳行禮,在眾人“尤僉事一路順風,早去早回”之中,他踩鐙上馬,目光巡視一圈,說道:“走~~”
李應瑞和王守奇等人也都上馬,武尚忠策馬來回,扯著嗓子喊:“起,起啦~~”
……
軍旗在前,車輪滾滾,兩百長樂堡的新兵,押著十輛馬車,沿著官道,往潼關而去。
尤振武立馬路邊,望著從身邊經過的每一個軍士。
張旺、朱富貴,馬化龍趙志超連同一個個熟悉的面孔,或挎刀,或持槍,兩百隊伍中,只有十個人扛的是自生火銃,其他的火銃兵,暫時都使用長槍和短刀---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像抗日戰爭時,兩三個士兵使用一桿槍一樣,在如今錢糧困窘的情況下,連正式的精銳都不能保證裝備,何況他們這些衛所兵?
注:長樂堡一共三十桿的自生火銃,其他二十桿,尤振武留給翟去病了。
尤振武再向送行的黃綱黃大人抱拳,又看了一眼李文英所在的方向,此時的李文英已經在丫鬟韓素寧和喜婆子的攙扶下換乘了馬車,人上車很久了,但馬車簾子始終挑著。
雖然看不見,但尤振武卻知道,李文英一直都望著自己呢。
“二叔,去病,我走了。”
尤振武對二叔和翟去病道。
尤見田點頭:“路上小心。”
翟去病滿是羨慕的對李應瑞和王守奇說道:“真想跟你們去潼關……”
李應瑞和王守奇都是笑。李應瑞道:“你去了,誰送你嫂子啊?”
翟去病嘆口氣,目光看尤振武:“哥,返程的事,你不用掛念,一切有我。倒是你自己得多注意。”
“遇事多和吳大有商議。”尤振武叮囑。
翟去病身后左右站的分別是百戶吳大有和旗長薛金川,這一次返程之行,尤振武特意將他們兩人留在了翟去病的身邊,以為臂助。
翟去病點頭。
吳大有和薛金川也都抱拳領命。
“走!”
尤振武催馬離開,李應瑞和王守奇向翟去病道別之后,策馬跟上,武尚忠卻有些不放心,他俯著身子,連連叮囑翟去病:“從西安到延安,一路都太平,這段路程,你可以加快行軍速度,早日追上吳漢的糧道兵。你們兩軍匯合,兵馬多了,就會安全了。”
“知道了二姐夫。
翟去病答應。又道:“二姐夫,我表哥就交給你了,還有我大表叔,也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
“放心吧,有我呢!”
武尚忠很鄭重的點頭,又道:“你小心將你的新嫂子保護好就可以了,其他不用你操心。”哈哈笑了兩聲,策馬去追尤振武。
……
不遠處。
李文英坐在馬車里,目送尤振武,直到尤振武身影消失不見了,她依然沒有收回目光。
不知不覺,她眼眶已經濕潤……
……
尤振武離開之后,翟去病率領的返程隊伍,也啟程返回榆林。
李文英掀著車簾,一路走一路回頭望。
只留下尤見田和榮叔留在西安。
黃綱等送行的官員,也都準備離開。尤見田向黃綱行禮,黃綱和他小聲說話,就在這時,忽然聽見馬蹄聲急促,一匹快騎在官道上出現,眾人抬頭一看,發現那是一名后背插著三面小旗的信騎,此信騎乃是六百里加急,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可攔阻他的前進,否則便是大罪。
“讓開,讓開~~”
但官道上仍有行人車馬,所以信騎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大喊:“快讓開,六百里加急!”
眾人都是心中一震。
黃綱提著袍角就迎了上去,高呼:“我乃陜西按察使黃綱,是何軍情?”
見到是一個三品大員,信騎連連勒馬,放慢速度,氣喘吁吁的回道:“稟大人,孫督在河南汝州敗了。闖賊大軍正向潼關撲來……”
轟!
現場頓時就炸開了鍋,雖然從今早開始,就有零星的流言,說官軍在河南敗了,但相信的人并不多,畢竟前兩天才剛剛有連續大捷的消息傳來,闖賊更已經被圍在了襄城,這樣情況下,怎么會敗?至于黃綱等知情人,則都是守口如瓶,或者說,在他們心里,仍然保持著最后一絲的僥幸,現在消息傳來,尤振武所說的所有事情都被確定了,等于那最后一絲絲的僥幸,也已經是破滅了。
黃綱面色發白,問道:“孫督呢?”
“不知道。”信騎道。
黃綱跺腳:“快,快回城!”
眾官員亂哄哄得回城。
尤見田和尤榮成站在原地,兩人面色都是嚴肅,尤見田抬頭望天,祈禱道:“老天有眼,你可得讓我哥和我侄平安歸來啊。”
……
很快,官軍在河南大敗,闖賊大軍正撲向潼關的消息就傳遍了全城。
城中掀起驚慌。
不過并沒有引起大亂。
畢竟還有潼關在嘛。
自從崇禎二年,流賊竄起,施虐天下,不管鬧騰的多兇,人數有多少,但從來都沒有攻擊過潼關。
不是流賊不想,而是潼關自古天險,非輕易可以攻破。
潼關在,西安就安。
官軍敗了,也不過就是退回西安。就像上一次一樣。
所以人心雖然驚惶起來,但對于闖賊能攻破潼關天險,卻還是沒有幾個人會相信的。
有聰明人開始搶購糧米,囤積物資。
……
李宅。
正在后院默默垂淚、想念女兒的李赫然,聽到這個消息,猛地就跳了起來,暗叫一聲:果然是敗了,尤家小子真厲害!
一時,李赫然也想通了道理。
不管潼關能不能堅守,先離開西安這個是非之地,跟隨女兒,往榆林避禍總是對的,如果尤家小子失算了,潼關沒有失守,西安穩如泰山,他再返回西安也不遲。
李赫然終于是下定了最后的決心。
“我決定離開西安,往榆林去兩天。”
“元慶,立刻派人去追小姐,告訴小姐,讓她在路上等我,我很快就到!”
“常遠,召集所有馬車和人手。把箱子都裝上馬車。”
吩咐了管家和護院之后,李赫然急匆匆的奔到后院,令側室和兩個妾收拾細軟和重要器物,和他一起離開西安。
“這是要干嘛啊?”左氏驚慌不解。
“不要問,讓你們收拾你們就收拾!”李赫然道。
左氏大哭:“你這是要敗家啊!”
“閉嘴!”
李赫然正惱怒時,管家趙元慶急匆匆的跑進來:“老爺,人派出去了,車馬也在準備中。”
李赫然點頭:“好,店鋪里的貨物,處理的怎樣了?”
“賣了一多半,還有不少呢。”趙元慶回道。
李赫然點頭:“元慶,我離開后,店鋪就交給你了,能賣就賣,不能賣,關門守著店鋪就好。”
趙元慶點頭:“是。”
“你的家人隨我一起走。”
“謝老爺。”
“如果潼關不幸失守,流賊往西安來,你什么也不管,只要保住性命,到榆林找我就好,如果官軍守住潼關,西安平安。我回來之后,你是我李記糧行的頭功!”
作為成功的商人,又曾經帶兵,雖然離開的有些手忙腳亂,但李赫然總體上還是非常冷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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