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小說網 > 王國血脈 > 第5章 少管長輩的事
  血……

  又是血……

  泰爾斯顫巍巍地伸出右手,摸了一把黏糊糊的臉,看著手上變得冰冷的鮮血,只覺得連呼吸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盾區里到處都是他們的人……討厭的北方佬……”

  這是埃達的聲音。

  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

  “聽著小子,哪怕那個災禍……普提萊還是把人手都安排下去搜尋你了,卡索家的臭屁小子還有你身邊那個假面啞巴,甚至星輝軍團的老兵……”

  第二王子被挾在精靈護衛的腋下快速前進,眼前閃過一處處碎石和破木,乃至尸體。

  泰爾斯努力地呼吸著,他轉過頭,看見小滑頭被拎在埃達的另一側,神色木然,手里緊緊抓著她的眼鏡。

  “……只有我來盾區這里找人,只是沒想到會發生這么大的變故,那些士兵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向你們和白刃衛隊下手?”

  不。

  他們不是向我和白刃衛隊下手。

  泰爾斯呆呆地想,鼻子里的血腥味久久不去。

  這讓他想起廢屋周圍的深溝,以及吉薩的“觸手”內部,那是幾乎同樣的血肉腥臭。

  他們是向努恩王下手。

  “說話啊小子!”埃達折過一個轉角,不耐煩地問:“到底發生什么了?”

  發生……

  什么了?

  在不堪重負的疲憊中,泰爾斯竭力整理著自己的記憶。

  他記得坎比達的微笑。

  記得黑沙領士兵們手中步弩響起的機括聲。

  記得眼前那些“咻咻”射來的無數黑影。

  以及自己從頭皮一路發散到肩頸的麻木顫栗。

  埃達用兩只手挾帶著他們,終于沖出盾區廢墟的范圍,眼前出現了整齊未受破壞的街道和房屋,只不過空無一人——國王的疏散令和戒嚴令顯然很有效果。

  精靈護衛在比盾區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街區里左突右轉,熟練而靈巧地尋路前進。

  但泰爾斯依舊沉浸在剛剛的震撼回憶里,難以自拔。

  在那零點幾秒的時間里,僅有的四名白刃衛士連蹲伏舉盾的戰術動作都來不及做出。

  他們只是毫不猶豫地轉身張臂,四個人跪伏著環抱彼此,用身體將自己和小滑頭擋得嚴嚴實實。

  泰爾斯記得自己和小滑頭無意識地抱在一起,惶恐無助,他們的視野被衛士們牢牢蓋住。

  繼而,無數弩箭入肉的聲音響起在耳邊。

  就像永星城西門附近的大集市,那個販肉的屠子,每天早上一刀一刀剁開鮮肉的聲音。

  泰爾斯打了個寒戰,顫抖著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

  他記得那些衛士們的臉龐。

  記得他們在弩箭下不斷顫栗的身軀和越來越蒼白的臉色。

  記得他們在對視中的憤恨和不甘,記得他們到了最后,那仿佛認命般的安然眼神。

  仿佛他們環抱著彼此所遮擋的只是雨雪,而非弩箭。

  泰爾斯也記得那些帶血的箭頭,從衛士們的身軀里——肩部,頸間、肚腹——穿出時的場景。

  甚至一名衛士的頭部被射穿,箭頭從他的左眼眶里穿出,濺出的溫熱鮮血染紅了泰爾斯的臉龐。

  鮮紅的箭尖就停在泰爾斯的右眼前。

  那時的小滑頭緊緊閉著眼睛,抱著他哭泣。

  那些衛士們瞪著眼睛,咳出鮮血,有的甚至露出釋然的笑容。

  他們抱著彼此,相繼軟倒,不復醒來。

  “你得活下去,帝國人,”泰爾斯想起一名衛士咬著牙,死死抓住他的領口,記得他若有若無的氣息:“保護好她,讓他們付出代價……”

  他也記得最后的一名年輕衛士,悲憤著從三名同袍的尸體里站起,帶著身上的五六根弩箭和最后的氣力,踉蹌地舉刀沖入敵群的情景。

  那名衛士用最終的舍命反攻,將握著步弩的士兵們殺得一時手忙腳亂。

  坎比達的怒喝在人群中響起。

  泰爾斯想起自己拉著小滑頭爬離衛士們的遺體。

  他想起那時恍惚走神,快要崩潰的自己,想起為他們殿后的白刃衛士們發出最后的悲號。

  就連埃達是什么時候從一旁的廢墟中出現,帶著他和小滑頭沖出混亂的人群,都不得而知。

  直到……現在。

  泰爾斯面色呆滯,心神不屬地偏過頭,看著同樣被嚇壞的小滑頭。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又抹了一把臉上的血。

  入手只有一片干涸的血漬。

  本以為樺樹林里的戰斗已經足夠驚心動魄,要塞前的突破已經足夠千鈞一發,與吉薩的對決已經足夠震撼人心。

  但是……

  樺樹林里,自己過早地被瑟琳娜劫持出了戰場,要塞前,阿拉卡用無人能擋的突破為他殺出生路,即便剛剛,也有黑劍的身手和神秘的魔能、奇異的凈世之鋒為他保駕護航。

  但是,直到鮮血距離自己如此之近,他人就在眼前一寸處先后死亡,白刃衛隊全軍覆沒,悲號和怒吼此起彼伏的時刻,泰爾斯才發現——剛剛這一切都是如此討厭、如此痛苦、如此令人難以忍受。

  埃達突然停了下來,在空曠無人的干凈街道上,將他和小滑頭放下。

  他們的眼前是一個街道的轉角,但埃達沒有要前進的意思。

  斗篷下的精靈轉過頭,死死地盯著一個人影也沒有的路面。

  “怎么了?”泰爾斯驚魂未定地抬起頭,竭力收束自己的情緒。

  “我們被盯上了,”埃達在她的斗篷下默默回答:“試著甩了他好幾次,收效甚微。”

  話語流暢,語氣中卻帶著泰爾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凝重。

  泰爾斯的臉色變了,小滑頭則低頭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眼鏡,一言不發。

  “所以?”王子試探地問。

  “所以,你們先走。”埃達輕松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去找他,”精靈在泰爾斯身上摸到了一手顏色各異的血腥,她嫌惡地搓了搓手:“解決了那個尾巴,再趕上你們。”

  泰爾斯一愣。

  你先走。

  他想起了那個夜晚的紅坊街。

  那個用雙刀的女孩,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敵人很強,對么?”泰爾斯恍惚地問:

  “你沒有把握戰勝他?所以只能讓我們先走?”

  斗篷下的埃達一動不動,似乎愣了一下。

  寒風吹過空曠朦朧的街道,天色漸亮,發出清晨特有的微微青光。

  幾秒后,埃達突然舉起右手,敲向他的腦門。

  “咚!”

  又一次,埃達的指節重重地擂上他的額頭。

  但這一次,泰爾斯沒有阻擋埃達的動作,只是默默任由對方敲出手指。

  “咦?”埃達有些奇怪泰爾斯的反應:“你怎么連擋都不擋一下?”

  泰爾斯表情沉重地搖搖頭,感受著額頭上火辣辣的疼痛。

  仿佛這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否則的話,你不會放心讓我們單獨逃亡。”他失落地道。

  埃達似乎有些生氣,她再次舉起右手,作勢欲敲。

  但泰爾斯一動不動。

  埃達的手停在半空。

  幾秒后,她失望地嘆出一口氣,放下手指。

  “唉,你真沒意思,”穿著斗篷的女士無奈地道:“就跟閔迪思那個死魚眼一樣無聊。”

  “所以這是真的?”泰爾斯深呼吸一口,沉聲道:“敵人很強?”

  “切。”埃達一如既往地動作豐富,她夸張地聳肩攤手,以示輕松和無所謂的態度。

  精靈并指成扇,作勢給自己扇了扇風:“藏頭露尾的家伙,有什么好強大的。”

  “至于你,少來操心大人的事情,”埃達一邊在寒冷的天氣里怪異地扇著風,一邊道:“再說了,身為王子,你早晚要長大的,不能總由我來保護。”

  泰爾斯低下頭。

  “別多想,”埃達的聲音慢慢低落下來,‘扇風’的手也緩緩放下:

  “這次,算是我對你的一個考驗。”

  那個瞬間,泰爾斯覺得有些難過。

  像是胸口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

  “我知道了,”他拉起小滑頭的手,哽咽地道:“那我們先走,等你趕上來。”

  早就習慣了,不是么。

  埃達低落下去的語調再次揚起:

  “快走吧,轉過這個角,往前就是西馳大道,過了大道就是封鎖線——雖然我不建議你去找那些巡邏隊,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態度……”

  “實在不行的話,躲一會兒,其他人也在找你,他們會特別留意小孩子……遇到羅爾夫或者懷亞那幾個小子,你就安全了……”

  “至于我……”埃達微不可察地一頓:

  “我很快就來。”

  泰爾斯低下頭,一語不發。

  下一秒,他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拉著木然的小滑頭就往前小跑而去。

  但泰爾斯突然停下了腳步。

  看著他背影的埃達偏過頭,似乎有些奇怪。

  “嘿,埃達,”泰爾斯艱難地轉過身:“我知道你也許不喜歡我這么問,但是我很想弄清楚……”

  埃達叉起腰。

  “請問你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道:“你是,是‘守誓者’米迪爾四世的王后,是我的某位曾曾曾……曾祖母嗎?”

  此言一出,連正在走神的小滑頭也不由得抬起頭來。

  沉默。

  埃達在斗篷下的面容看不真切。

  幾秒后,精靈護衛嘆出一口氣。

  “喂,臭小子,”埃達抬起頭,讓泰爾斯看清了她異常精致和平滑白皙的下巴,只聽她淡淡地道:

  “少管長輩的事情。”

  泰爾斯微微一怔。

  隨即,他抿了抿嘴唇,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

  下一刻,泰爾斯抓過小滑頭,頭也不回地一路小跑,消失在轉角處。

  埃達看著泰爾斯消失在眼前,才沉沉地呼出一口氣。

  但她隨即轉過頭,渾身上下一陣戰栗!

  來了。

  埃達的警戒瞬間提到最高。

  她的目光掃過空曠的街道,從街角到屋頂,小巷到矮墻,一絲一毫也不放過。

  真是糟糕啊。

  從皮膚傳來的刺痛感和麻痹感,無一不在告訴她:對方是個狠角色。

  有多久沒遇到過這么強大的敵人了?

  跟凱拉一起殺上野茫山巔的時候?

  “出來吧,”埃達淡淡道:“我感覺到你了。”

  腳步聲響起。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轉角出現,暴露在她的眼前。

  埃達的瞳孔微縮。

  “是你啊,”精靈呼出一口氣,話語里盡是諷刺和不屑:“酒館老板。”

  卡斯蘭目光淡然地看著埃達。

  “聽說你是老資歷的白刃衛隊,”埃達輕哼一聲,在‘老資歷’上重重咬字:“‘撼地’,對么?”

  “雖然戴著斗篷,但我能看得出來——您是精靈,”卡斯蘭緩聲道,聲音里帶著厚重與無情:“作為永生者,論資歷,一定比我深。”

  埃達頓時語塞。

  她不爽地吐出一口氣,抽出自己的精致彎刀。

  “聽說就是你干掉了‘人類屠戮者’悉拉·暗雷?”埃達毫不在意地道:“很強嘛。”

  “那是我最引以為豪的戰斗,”卡斯蘭點點頭,越走越近:

  “當然,一部分榮譽,要歸功于這玩意兒……”

  老頭的身影從轉角處完全露出,他的手上拖著一道長長的棍子。

  不。

  埃達皺起眉頭。

  那不是棍子。

  “這是我曾經的戰友和伙伴。”

  “悉拉·暗雷便是死于其下,”卡斯蘭將手上的武器舉起,亮出它漆黑猙獰的槍頭,緩緩地道:

  “戮魂之槍。”

  埃達一愣。

  戮……

  戮魂……

  精靈抽了一下臉龐。

  下一秒,她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他。

  媽。

  的。

  埃達深吸一口氣,一手叉腰,擺出她自認為最輕松自在的姿勢。

  “噢噢……”

  “說起從古代傳承下來的暗雷部落啊,在以前,那可是有資格角逐王位的強大部族呢,”精靈瞇著眼,不自在地輕笑著,隨著老頭的靠近,她不自覺地拉開作戰的姿勢:“對你而言,也算是不容易了呢。”

  “對獸人,您似乎很有經驗?”卡斯蘭沉聲道,腳步開始放緩。

  “暗雷部落?當然。”

  埃達揮了揮彎刀,擺出一個無所謂的姿勢。

  “我父親當年領兵助戰人類的時候,遇到的第一個部落就是暗雷,”精靈輕哼一聲:“父親砍他們的頭……”

  “……就跟切菜一樣!”只見埃達對著空氣迅捷地揮出四刀,嘴里吐字不停:

  “咵咵咵咵,一刀兩個!”

  卡斯蘭停下了腳步,瞇起眼睛看著精靈的揮刀動作。

  他緩緩轉動著手上的長槍。

  “喂,我可沒說謊啊!”精靈大咧咧地道,同時細細觀察著對方的體態和呼吸。

  嗯,沒說謊。

  除了一點——埃達在心底暗暗道。

  那時候……

  我還沒出生。

  ————

  倫巴站在廢墟里,皺起眉頭,一如既往地不茍言笑。

  他的眼前是一地的尸體,有白刃衛隊,也有黑沙領的士兵——他的屬下們則忙碌地來回搬運著尸體。

  大公的身旁靜靜躺著努恩王那已經冰冷的軀體,蓋著白刃衛隊特有的灰色披風。

  倫巴低頭看著努恩王,按著自己那柄陳舊的劍鞘,神色復雜。

  “我們損失了二十八人,”坎比達子爵走到倫巴大公的身后,低聲道:“還有十五人重傷——必須躺下那種,四人輕傷,戰斗無礙。”

  倫巴一言不發。

  “我們低估了白刃衛隊們誓死反撲的戰力,也高估了我們自己的戰力,”坎比達嘆氣道:“那頭龍的出現,給士兵們的震撼太大了——如果不是我們這幾年的操練和宣傳,恐怕還會有人倒戈。”

  倫巴大公抬起頭,把目光從自己的國王舅舅身上移開。

  “十幾個白刃衛隊,就把我們引以為傲的邊境常備軍殺得狼狽不堪,”大公緩緩扭動著自己的脖子,吸入一口龍霄城黎明的寒氣:“薩里頓是怎么突破白刃衛隊,在這些人的護衛里刺殺努恩的?”

  坎比達垂下眼瞼。

  “您知道,他們是薩里頓,”子爵閣下恭敬地點了一下頭:“幸好,許多的白刃衛隊,已經折損或失落在災禍引起的混亂里了。”

  “罷了,至少確認了,我們的陛下已經去世。”倫巴大公目光嚴肅,他抬起頭,看向整個龍霄城最高的建筑物。

  “還剩多久?”大公淡淡道,話語里自帶著一股威嚴。

  坎比達恭謹地鞠躬。

  “頂多兩個小時,”對這個看似沒有頭緒的問題,坎比達子爵回答得很快:

  “沒有收到國王的回信,總秩序廳和總守備官就會起疑,繼而派人到盾區搜索——當然,烏拉德的人可以想點辦法拖延,龍翼廣場乃至那邊的人也能給他們找點麻煩。”

  坎比達似乎對一切都了然于心,這位大公閣下的首席謀臣繼續道:

  “四個小時后,如果沒有結果,感覺不妥的首相里斯班伯爵肯定會開始收攏部隊,乃至聚起常備軍,只為了穩住國王失蹤可能引發的混亂——但他沒有國王的手令,加上因為災禍而頒布的禁令,數量龐大的征召兵會被排除在外。”

  “但如果到了六個小時,我想,真相將無可隱瞞,我們一千多人的動靜也會被偵知,里斯班只要一聲令下,城外依然忠于沃爾頓的封地伯爵就能領兵進城——要正面對抗是不可能的,士兵們本來就情緒不穩,一個照面,我們就會因為傷亡、疲憊和士氣低落而被擊潰。”

  “我們只有不到兩千人,即便奪下了一處堅實的閘門,恐怕也守不住半天,”最后,坎比達謹慎地為自己的話作結:“必須速戰速決。”

  灰蒙蒙的天色下,倫巴大公看著英靈宮的輪廓,表情依然冷若冰霜。

  “半天,”倫巴冷哼一聲:“足夠了。”

  大公轉過身,一甩披風,露出他內里的鏈甲,邁開戰士特有的堅韌步伐,向著英靈宮的方向而去。

  坎比達和其他的屬下們帶著士兵緊緊跟上。

  “發信給其他按照計劃收拾殘局的部隊,圖勒哈、烏拉德、克羅艾希,讓他們去跟萊萬和比茨會合——他們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大公一邊走,一邊冷冷下令道:

  “無論是巧取還是強攻,八點前,必須拿下斧區和英靈宮之間的那道閘門!”

  坎比達恭敬地點頭。

  “按照計劃,把話放出去,這能為我們爭取時間。”

  倫巴大步跨過一個土坑,話語斬釘截鐵:“九點,最遲十點之前,這一切必須結束!”

  坎比達一邊點頭,一邊對身邊的人下令。

  幾秒后,傳令兵領命而去。

  “還有一點……”坎比達低聲道:“剛剛得到的消息,關于那個星辰王子。”

  倫巴大公轉過頭,表情奇特地看著他的謀臣。

  “是他們,”坎比達抬起頭,眼里露出奇異的色彩:“他們傳話說,想要那個男孩。”

  “要活的。”

  倫巴腳步一頓。

  他轉過頭,看著剛剛泰爾斯和埃達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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