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陶醉側身,歪頭。
她看到周豫白靠著欄桿,單手拄著一根漆黑烏墨般的檀木手杖。
在融于夜色的背景里,仿佛已經可以不用借助手杖,就能穩穩站住。
仿佛那個愿望,真的已經實現了——
“沒事。”
望遠鏡的鏡頭里劃過光束,倒映在陶醉烏色流光的瞳孔里。
周豫白微笑搖頭:“你眼睛里有星星。”
東方漸漸微白,兩人走在小樓,穿過小橋。
湖面泛起濕潤的水汽,繚繞如煙。沿岸上已經有了晨練的老人們,提著鳥籠,聞聲喳喳。
“綠山湖靈性又養人,拆了確實可惜。”
周豫白說。
“周先生,你說真的?”
可下一秒,她眼里的驚喜就被理智強壓了下去。
“其實,如果周先生并沒有真的看好這塊地的開發價值,我……我并不覺得你應該把他拿下來。”
“你在將軍令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周豫白若有所思地看著陶醉。
“我……只是沒想到周先生會那么認真。”
陶醉仰起臉,通宵一夜的妝容已經浮了些霜塵起來,一雙眼睛卻顯得更幽亮。
周豫白輕笑一聲:“你該不會以為,唐小姐的事,是我一手設計的?”
陶醉愣了一下,雖然沒有馬上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已經寫出了“難道不是?”這幾個字。
周豫白撫掌:“我只是將計就計罷了。至于唐恬是怎么被弄到房間里的,我并不清楚。”
陶醉深吸一口氣:“周先生這么說,我當然相信。只是……我想拜托周先生,能不能查一下監控?”
“你覺得,將軍令這種地方如果處處都上監控,客人們還能玩得盡興么?”
陶醉:“……”
“怎么?害怕了?”
見陶醉沉著眼眸不說話,周豫白撐著手杖向前邁了半步,“你是不是覺得,我做事的手段更像壞人?”
陶醉搖頭,且沒有一絲一毫退后。
“周先生你誤會了。這個世道,做事沒有點手段的人,甚至根本沒有資格做好人。”
“你倒是說對了。”
周豫白笑道:“好人和壞人之間沒有明顯分界線,中間很大一塊灰色地帶,我們稱之為生意人。講實話說,我直到現在,對綠山湖都還提不起什么投資開發的興趣。但我依然還是讓你的前男友在上面栽了跟頭,看起來似乎有點損人卻不太利己。并不很符合我做事的風格。對么?”
“明白了。”
陶醉點點頭,“周先生,那我給你介紹下綠山湖項目的細節吧。我希望能讓你覺得,這潭渾水不白趟的。綠山湖文化區原本是一座私家園林。是我外婆祖上的私產。建國后,大部分財產都充公了。只留下了一座紅磚墻的三層小樓,就是我們現在的工作室。”
“當年我媽媽在這里經營一家畫室。教課,接單,開畫展。因為名聲漸漸響出圈了,一些文創公司和藝術工作室,相繼在這里形成了文化產業圈。如今已經成為了網紅打卡的圣地——”
“抱歉,我不是要聽這些。”
周豫白禮貌且不突兀地打斷了陶醉的話。
陶醉錯愕一下:“我以為,周先生是想深入了解一下這邊的投資價值。”
“你忘了昨天是我的生日?”
周豫白微微一笑:“好好的生日攪合得雞飛狗跳,我只想你陪我走走,便已經算是我幫你的報酬了。”
“我……很抱歉,昨天的事讓周先生見笑了。”
陶醉尷尬地牽了牽唇。
“道歉倒是不用,我喜歡看熱鬧。”
周豫白提起手杖,往前面的長廊指了指:“帶我看看你母親的畫。”
“哦好。”
陶醉引著周豫白往半里煙廊過去,“當心點,這邊臺階上上下下。”
周豫白的左腿跛著,看不出是先天還是后天。
陶醉不好多問,只能小心翼翼引著他。
天還沒有完全亮,水上煙廊呈現出一天之中最飄渺美好的模樣。
“我媽很有藝術天賦,我卻不像她。外公總說她的手天生拿筆,我卻滿身都是顛勺的力氣。呵呵。”
“這么瘦,你顛得動?”
“我小時候可胖了!”陶醉笑道,“我爸媽離婚后,我跟著我媽。她忙畫室,于是都是外公帶我。跑東家,接西家,去郊外選食材,去各大餐館試菜,找美食配方。”
“確實。”
周豫白說。
“嗯?”
陶醉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說整天出去做菜嘗菜,確實會長胖的。”
經過一副壁畫,用的是赤濃重彩的顏色。
陶醉沉下笑容,輕輕伸手撫著已經有些褪色的邊緣,她記得沒錯,這是媽媽生前的最后一幅畫了。
其實還有一部分沒有來得及完成,所以邊角的部分是一個學員過來幫她補的。
“你母親是怎么走的?”
周豫白跟在陶醉身邊,陪著她一幅幅畫看過來。
隨口聊過那些不做作的藝術,還有難以逃離的生老病死。
“鼻咽癌。”
陶醉沉寂幾秒,“我十歲那年,我媽確診了。醫生說是晚期,手術和化療的意義都不是很大。于是選了保守治療方案。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媽為什么會得這個病。我家沒有遺傳根源,往上幾代的直系旁系都沒有得癌癥的。醫生說,也不排除是突變因素,或者環境什么的。可能,畫畫顏料有污染?我也不是很清楚。”
周豫白沒說話,眼神微微僵了一下。
“我媽生病后就關掉了畫室,遣散了學員。她一個人在這里療養,看山看水看長廊。后來一時興起,決定在有生之年,在這半里煙廊上留下畢生重作。于是她跟這邊的環境局和規劃局提出了申請,得到了許可。耗時近兩年,她完成了178幅壁畫。小的大約十寸八寸,最大的近三十平方米。”
周豫白提議坐下休息一會兒,陶醉找了一塊臺階,扶著他坐下。
此時他們正面對著的畫作,名叫《岸然》。
陶醉想起那天駱北尋在這里,似乎也在這幅畫面前站了好久。
“這幅畫,挺有意思的。”
周豫白說。
“我媽媽做的每幅畫都很有意思。”陶醉淺淺勾了一下唇:“可惜當初我年紀太小,并不了解媽媽的創作里暗含著怎樣的寓意和故事。我每天都只是想著給她做點什么好吃的,讓她的身體能好一些,卻從來沒走進過她真實的精神世界。”
“能每天吃到你做的東西,已經是很富足的幸福了。”
周豫白說。
“可我還是沒能留住她……”
陶醉的眼睛進了霧氣。
“外公總說,三分藥七分食。好好吃飯,就已經能除去大多病癥了。可是長大后我才明白,好好吃飯,只是為了守住一口精氣神。很多時候在病魔和意外的侵襲下,我們能做的太有限了。”
凌晨的霧里,溫度有點低。
身后落下一件白如純霧的西裝外套,陶醉愣了一下,趕緊推拒。
“不用的,沒事我不冷。”
“穿著,女孩子體寒。回去喝點紅糖水,不要著涼。”
陶醉小聲說了句謝謝。
“不過,紅糖水其實是沒什么用的。我小時候體虛濕氣重,嘴巴饞又愛長肉。外公常會給我做姜黃花蕊沖蜂蜜水,祛濕養溫才有效。但是男生最好不要喝。小時候我跟著外公到一戶東家住了小半年,外公給他們家的小少爺做藥膳師,調養食療。我不小心把沖飲給他喝了,害得他出了半天的鼻血,差點被外公罵死呢。”
“哦?那后來呢?”
“后來他病情穩定些了,我就跟外公離開了。其實我也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反正是非常不好根治的疑難癥,藥石無醫的感覺。食療能固一時元,但未必能祛根本。”
陶醉雙手呵在唇邊,立秋后的晨露有點涼,“如今很多年過去。也不知道……可能,他早就已經不在了吧。”
“未必。也許他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
“承你吉言。”
陶醉擺弄著手心里的繃帶,沾了些露水,顯得有些沉重。
然而周豫白并沒有多關注她手上的劃上,反而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手腕內側的一處陳年疤痕。
滾燙的油燙上去的時候,這個倔強的小胖姑娘疼得眼淚只轉,卻始終不叫一聲。
她明明是這么好的女孩,為什么會有男人忍心傷害她,肆意玩弄她?
直到逼退了她眼里所有單純的美好,逼得她換掉溫柔的長裙,親手剪斷長發如絲……
“陶醉……”
“嗯?”
“時候不早了。熬了一個通宵,該回去休息了。”
陶醉看一眼手機,已經凌晨五點了。
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她掩著口,尷尬地笑笑:“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另外,還是很謝謝你。”
“我并未做什么。”
周豫白微微一笑,“如果你執意要謝,我只能當作,你跟我聊天覺得很開心。”
陶醉呵了一聲:“周先生說笑了。不過,確實很謝謝你聽我說了這么多關于我媽媽的畫。”
在生意人的眼里,一寸地段一寸金,所有人想的都是該怎么利用開發項目獲取最大的利益。
卻鮮少有人真的愿意去聽一聽半里煙廊的故事,光怪陸離的創作。
因此,陶醉的感激是真心的。
太陽漸漸升起來,那末細小的黑裙隨著湖上白霧一起消失。
周豫白站在原地沉靜許久,撥出一個電話——
“駱北尋,我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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