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這話的時候。
趙丹整個人的眼眶,都已經是猩紅。
整整十日。
沒有人知道。
在這十日的時間里。
趙王到底是經歷了什么。
待得此刻。
眾趙人望向。
但見得。
不過正值壯年的趙丹。
面容憔悴枯槁,如一截枯木,隨風一吹,便應風而倒。
原本滿頭烏黑的長發,此刻十日而白頭,披散而下,狀如野人。
猩紅的眼眸中,滿是密布的血絲。
臉上猶自未干的淚痕。
都在證明著,這十日的時間,趙丹到底是經歷了何等的煎熬。
當他顫顫巍巍的說出這一句的時候。
剎那。
整個趙國宗廟之前,已是哭聲一片。
驚疑者有之,憤慨者有之,心如死灰者有之,抱頭大哭者亦有之。
偌大的趙國宗廟之前。
眾生百態,不一而足。
趙人的哭聲,不絕于耳。
在這么一刻。
隨著趙丹的這一句。
數十萬趙人。
再一次的齊刷刷的跪倒在趙丹,以及趙國宗廟面前。
“我王!趙人不愿降!趙國不愿降!”
“縱有死絕之趙人!縱有滅國之趙國!可有投降之趙人乎!?”
這么一刻。
整個邯鄲,仿佛都在為之戰栗。
原本復晴的天空,再一次的灰暗了下去。
些許雨滴,淅淅瀝瀝,傾灑而下。
就連趙國的天,也在為趙國而哭泣。
“不降!”
“不降!不降!”
“不降!不降!不降!趙人不降!趙國不降!”
趙丹落淚了。
在這十日,眼淚早已經哭干的他。
從眼眶中滴落的,并非是淚水。
而是鮮紅刺眼的血滴。
“趙人不降……趙國不降……”
“但我這趙王……不能不降。”
趙丹仰天。
干涸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又一陣刺耳的干嚎。
他本是趙王,他怎么愿降,他怎么能降!?
然而。
為了趙國,為了趙人,他不得不降。
若戰。
趙人完了,趙國也就跟著完了。
百年之基業,毀于一旦。
趙丹承認,他是懦弱的。
他不愿意,背負著這份罪孽。
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他,又是何等的堅強?
尊嚴、地位、榮譽、信念、人生……
這本是他的一切。
但是眼下。
他都已經拋卻了。
用來換取所有趙人的安穩。
趙人,趙臣,依舊是在苦苦的勸諫著。
他們又何嘗不知道趙丹的意思?
但是骨子里的驕傲,身體你那沸騰的血液,那還在跳動著的心臟告訴他們。
不降!不降!
正是這最后一絲的堅持,一直苦苦的抵住那無比殘酷的現實。
緊咬牙關,握緊雙拳。
哪怕最后一刻,亦不愿放手。
而這。
便是趙國這片土地,賦予這些人最原始,最深層次的東西。
慷慨悲歌,多有俠氣,忠君而愛國。
如是而以。
“降吧……”
再一聲低聲的呢喃。
眾人再次抬頭。
當看見那個顫顫巍巍站在了趙丹身邊的老者的時候,所有人再一次的瞪大了眼睛。
趙國之上卿,藺相如。
趙人眼中的英雄。
趙臣眼中的楷模。
趙王眼中的支柱。
一個本最不可能說出這句話的人。
但是現在。
他抬起頭,用那渾濁的目光,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趙人,用那幾乎已微不可聽的呢喃聲,再一次的低語著:“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臨陣頑抗,亦徒勞無功。今日,非戰之罪也,實乃天命。”
所有的人都是瞪大了眼睛。
此刻的他們。
多么希望,說出這句話的人,能是別人。
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
想當初,咸陽宮中,引璧睨柱,何等英雄?
嘆往昔,澠池會上,怒叱秦王,意氣風發?
現如今,唯余一個降字。
“相如!”
一旁的廉頗紅了眼眶,看著這個將相相扶,一路陪著趙國歷經數十年風雨之知己,非羞怒無以言之。
廉頗自然是不解的。
他不信,那個值得他廉頗負荊請罪的趙國上卿,當真會怕了那虎狼之秦。
他卻也不明白。
如今的藺相如,為何要降?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藺相如低頭,沒有去看面前的廉頗:“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當繼壯士斷腕之志;以立破而后立,必而立之,亦承鳳凰涅槃之勢。”
“曉逾新生,破后而立。后人承先人之志,我趙必以永存。”
一番話后。
現場所有人,都直接陷入了沉默。
因為,他們已經明白了藺相如的意思。
如今趙國。
已是大廈將傾之勢。
若無壯士斷腕之決心,則趙必亡。
此番降之,來日奮起,鳳凰涅槃之時,未必遠矣。
“只能如此了么?”
無數趙人抬頭。
臉上滿是淚痕。
再次的望向一旁的趙丹和藺相如。
藺相如低頭不語。
只余趙丹長吁:“唯有如此。”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不過須臾。
趙丹猛而抬頭。
那原本枯槁憔悴的面容下,卻是再多一分趙王之威儀。
“平原君趙勝何在!?”
一聲呼喊。
平原君緊咬牙關,徑直出列。
“臣在!”
趙丹神色肅穆,望向面前趙勝,目光亦是無比的復雜:“寡人繼先王之位,承趙國先祖之志,欲中興趙國。雖志存高遠,然德不配位,力不能及。反累我趙國于此絕境。”
“前番十日,苦思冥想,亦不得存趙之法。今寡人思之,趙國如此,實乃寡人之過也。”
一番言語。
只余滿座皆淚。
趙勝俯身在地,大名鼎鼎的平原君,此刻卻已哭成了淚人:“王上,切莫如此!”
“王上為王,勤政而愛民。或為政事,因噎廢食;或為軍備,縮衣儉食;未有驕奢淫逸之舉,不曾暴政以害民。趙人無不感王上之仁。然秦王野心,如同虎狼;白起殘暴,嗜殺成性;秦軍百萬,皆勢不可擋。此,非戰之罪,亦非我王之罪。”
“時也,命也……”
趙丹苦笑:“何來時也?何來命也?我趙有銳士,可怯秦軍之勇猛?有廉頗,對決三年,而未嘗一敗,更有樂毅等將,弗如一武安君也?有藺相如、虞卿,不輸應侯之謀。我趙人皆愛其國,慷慨而俠義,毋過秦人也?”
“非也,皆以寡人,不若秦王也……”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
唏噓中帶著顫抖。
慚愧中夾著無奈。
待得片刻。
趙丹的目光,便是直接堅定了下去:“然王叔,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天下奇人。以禮待人,仁而愛人。門客無數,從者甚多。有扶大廈將傾之志,有救狂瀾既倒之能。”
“寡人降秦之后,趙王之位,非王叔,而無人能也。”
一語言之。
趙勝大駭:“王上,萬萬不……”
然而。
還沒等他說完。
趙丹竟以堂堂趙王之尊,而徑直單膝而跪地:“唯有王叔能救我趙國!”
“寡人心意已絕,請王叔莫要推辭!”
趙勝再欲言之。
然而趙丹抬頭:“王叔,此乃王命!”
平原君滿臉淚痕。
同樣雙膝跪倒于趙丹面前,早已泣不成聲。
而還沒等他繼續說些什么。
趙丹便又抬起頭來,望向身旁那同樣是抽泣的趙國文武:“諸位,莫要哭泣。便以藺卿之言,此非趙國之末日。不過破而后立,鳳凰涅槃也。”
“如今,白起以圍三闕一之計而困我邯鄲,待寡人降秦之前,爾等隨著平原君,一道投奔列國而去吧。”
趙臣無不淚崩:“王上,吾等身為趙臣,死亦當為趙魂!”
趙丹依舊搖頭:“寡人既降,趙土必淪于秦。徒留此地,不過坐視趙亡。”
“然趙地雖陷,趙人未亡,趙國便不滅。我趙志不逾,終有復國之日。”
旋即起身。
趙丹堂堂趙王。
卻朝著眾多趙臣深深一拜:“此后,趙國便托付于諸位了。”
一句之后。
趙丹目光渾濁,神色暗淡。
眾人哪里是不知道。
眼下的趙丹,分明是心存死志!
虞卿眼眶通紅,匍匐在地上,緊緊的抱著趙丹的大腿,昔日能言善辯的他,如今言語盡是哽咽:“縱王上雖降,然便殘暴如武安君、秦王者,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害我王!?必以王上為座上賓也!”
“若待來日,我趙請得五國而伐秦,秦王惶恐,必以王上而歸趙,復得王位,猶未可知也!”
趙丹含淚,緩緩搖頭:“縱復得王位,又待如何?秦為刀俎,我為魚肉。若以復攻,不過徒勞也。”
“寡人該死,亦須死!我之死,便為利刃!當誅秦國!當誅秦王!當誅武安君!秦國加諸于趙之孽,來日必百倍而償還!”
顫抖著。
趙丹望向天穹,眼神開始變得迷蒙:“先祖、先王承趙于寡人,卻亡于趙丹之手。趙丹自知,愧對趙國,愧對先祖,愧對趙人……若趙國為薪,寡人愿作這星星之火,待以來日,必以燎原之勢!”
朝著所有的趙臣。
朝著遠方那數以十萬計的趙人。
趙丹雙膝跪地。
重重叩首:“寡人死后之趙國,便盡數托于諸位。”
“今日,便以寡人之血,以鋪我復趙之路。”
一語而后。
趙丹起身。
晴朗的天空,再一次的陰云密布。
大雨傾盆而下。
雨水不住。
趙丹拉著自己的太子,腳步亦匆匆。
就這般。
無數趙人,驅從于趙丹身后。
一步,一步。
都是那么艱難。
少時。
“轟隆!”
待得一聲驚雷。
邯鄲城門洞開。
趙王帶著數十萬趙人,出現在了邯鄲城外。
在他們的對面。
是早已經等待著的陸仁,以及麾下無數的秦軍將士。
趙王轉頭,痛惜的望著在風雨中不斷顫抖著的趙國太子,柔聲道:“偃兒,怕嗎?”
趙太子聞言,緩緩低下頭去。
幼小的眼眸中,帶著絲絲的惆悵:“父王,只能如此么?”
趙王頷首:“只能如此。”
趙太子深呼一口氣,緊咬牙關:“那孩兒不怕!”
趙王聞言,卻是大笑一聲:“這才是寡人的子嗣!這才是我趙國的太子!”
“這才是我趙人!”
風雨中。
充斥著趙王爽朗卻又凄厲的大笑。
片刻后,又只余些許低語,聲雖小,卻帶著無比的堅定:“若我趙人皆如此,秦縱有百萬之師,又有何懼?”
少時。
趙王拉著趙太子,以至秦軍十步。
“趙王,十日了。”
陸仁的語氣平淡,帶不得絲毫的波瀾。
仿佛在述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趙王頷首。
默不作聲。
臉上那縱橫而下的水滴。
在大雨的沖刷下,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緩緩而至陸仁身旁。
秦軍將士持矛舉戈以待。
而陸仁只是輕輕擺手。
將士后退三步。
成半圓之陣,以待趙王。
趙王雙手顫抖著。
一點一點的,解開自己的衣袍,卸下自己的衣冠。
然后,如同撫摸著親愛的愛人一般,將那王袍整整齊齊的疊好,將王冠連同那枚代表著無上權勢的印璽、足以調動趙軍兵馬的虎符,代表趙國所有土地的函圖,一一置于其上。
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著。
小小的幾樣東西。
卻似有千斤之重。
每一步,都邁得那么艱難。
短短的距離。
遙遠得好似過了一個世紀。
待至陸仁身旁。
趙王低下了他那高傲的頭顱:“武安君,寡人愿降。”
那在大雨沖刷下不斷顫抖的身軀。
也不知寒的是身體,還是那已經千瘡百孔的內心。
陸仁臉色已經淡漠。
如同刀劍一般銳利的目光,在趙王的身上,來回的掃視著。
最后,置于趙王腰間。
目光中已是了然:“白起斗膽,到底降的是趙王?還是趙國?”
趙王輕笑:“寡人為趙王,寡人既降,便是趙國降了。”
“這,可未必。”
陸仁抬頭:“既已降,緣何趙王不解王劍?”
趙丹大笑一聲。
緩緩搖頭。
卻再沒有絲毫的猶豫。
緩緩將腰間之趙王劍卸下。
雙手捧之。
而至白起身邊:“武安君!”
“我趙國,降了!”
絕望中帶著凄厲的嘶吼。
隨著這一句。
仿佛是抽干了所有趙人的靈魂。
在趙王身后。
數十萬趙人。
皆匍匐于地。
任由大雨沖刷,卻依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緊咬牙關,滿臉仇怨,沒有絲毫動彈。
而陸仁,從趙王的手中,接過趙王劍。
瞇著眼睛,深深的看了趙王一眼。
而后。
“噌!”
伴隨著銀光一閃。
利劍劃破雨幕!
帶著斬斷一切的氣勢。
筆直的指向了趙王和他身后的趙人:“趙國已降!趙王已降!”
“從此,趙國之地,皆為我秦國之地!”
“趙國之民,皆為我秦國之民!”
“此戰,我秦軍,勝了!”
一生呼喊。
身后秦軍。
舉起刀劍,舉起矛戟!
用盡自己的一切力氣。
發出一聲聲幾欲震破天穹的呼喊。
“秦軍萬勝!”
“秦國萬勝!”
那一把趙王劍。
將整個邯鄲城下,分為了一個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劍的一端,熱火朝天,滿是沸騰。
劍的另一端,冰天雨地,如墜深淵。
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
趙王緊握住自己的雙拳。
胸口上下起伏著。
那赤紅的眼眸中。
已帶上決然!
大步上前!
朝著陸仁沖去!
陸仁身旁。
秦軍將士皆是驚呼而起。
唯獨陸仁,依舊舉著那把趙王劍,并不躲閃。
就這么。
靜靜的看著趙王的胸膛,狠狠的撞到了那把跟隨他多年的寶劍。
“噗嗤!”
銳利的劍尖當胸而過。
趙王就這么插著趙王劍,一點一點的,努力的將自己的身體,朝著陸仁靠近著。
待到陸仁身旁。
縱有雨水沖刷。
那一抹抹的鮮紅,亦是染透了趙王那雪白的內襯。
“咳咳咳……哈!哈!哈哈!”
嘴角的鮮血噴涌著,一點點的滴在了陸仁的右手之上,此時此刻趙王的臉上,卻依舊是帶著無盡的瘋狂:“武安君!白起!”
“你看看吧,你好好看看吧!”
“這……這一戰,咳咳,是你贏了,你你們秦國贏了。但是,但是以后,你!還有秦國!你們的下場……會比寡人,會比,會比我趙國,慘上百倍!千倍!”
“好好看看吧!”
“我趙人的血,至死,亦是,滾燙!
須臾。
趙王撞劍而崩。
緊跟著他的。
是那趙之太子趙偃。
年不過十歲。
卻毅然決然的自懷中,掏出尖刀一把,筆直的撞進了自己的胸膛。
遙遠的邯鄲城墻上。
已是病入膏肓的藺相如,卻并沒有隨著平原君和其他趙國百官一道離開邯鄲。
輕輕的撫摸著每一道邯鄲城墻。
待聽得那一聲聲凄厲慌亂的哭聲之后。
藺相如含淚大笑:“隨著我邯鄲、趙王,趙國一道而去。”
“如此也好。”
仿佛是一道流光,墜下邯鄲城。
趙孝成王六年,八月十日。
秦將白起攻邯鄲,趙不敵,孝成王獻降。后,撞劍而亡。趙太子偃亦亡。
上卿藺相如,墜邯鄲城,亡。
數千趙軍、趙人皆墜城,亡。
趙人聞之,慟而大哭。
歷國一百四十三年。
白起破邯鄲,趙亡。
ps:(趙!最有風骨,亡亦是最為悲壯!趙氏孤兒千古絕唱,孤兒復仇三分晉室,胡服騎射,自強不息!完璧歸趙,將相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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