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市,殯儀館。

  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下著。

  肖勁松抬起頭,注視著陰云密布的天空,滿是皺紋的臉上浮起一絲感慨。

  今年是二零六一年。

  肖勁松今年九十七歲,是真正的高壽。

  雖然已是耄耋之年,軍人出身的肖勁松面部線條卻顯得剛毅。鼻梁很高,嘴唇隨時保持緊抿,盡管滿頭白發,深黑色的眼睛卻仍然透出年輕人的活力。他身穿黑色大衣,長褲貼身,褲管自小腿以下筆直,站在那里絲毫沒有佝僂感,釋放出一股令人無法直視的威嚴氣勢。

  黃偉光是肖勁松的老戰友,早年在部隊上的時候一起執行任務,兩人也因此成為生死之交。

  雖然黃偉光年齡比肖勁松小四歲,但他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好。今年入秋后,黃偉光感冒,引起了各種并發癥,從那時候就開始住院治療,卻沒什么效果。

  前天下午,黃偉光家里打來電話:病重,人沒了。

  老黃生前有過交待:喪事一切從簡,不搞鋪張浪費。

  一個簡單的追悼會,外加一個八百塊錢的骨灰盒,僅此而已。

  看過躺在棺材里的老戰友,依次慰問過家屬,肖勁松覺得滿屋子的人似乎要將空氣吸盡,縈繞耳邊的哀樂使他倍感煩躁,實在憋得慌,于是快步走出房間來到外面,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這才覺得舒服多了。

  肖勁松沒有陪著靈柩去火化車間。那是老黃家屬該負責的事情。自己雖說是他的老戰友,卻不適合插手。

  該說的話都說了,也表達了哀思,差不多就走吧!

  正打算邁開腿腳,身后忽然傳來阻止的聲音:“肖老,請您等一下。”

  是秘書小張。

  他快步走到近前,攙住肖勁光,小心翼翼地說:“這兒有臺階,您留神,我扶著您下去。我剛給司機打過電話,他開車從停車場那邊過來,馬上就到。”

  肖勁松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緩緩將胳膊從小張手里抽出,望向對方的目光有些復雜。

  “我自己能走。”

  吐字聲音不大,卻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決。

  他緩步走下臺階。

  步伐堅定有力。

  就像很多年前,國慶大閱兵,年輕的自己在萬眾矚目之下從廣場上走過的樣子。

  ……

  肖勁松的宅子很大,也很清凈。

  兩個兒子都成家了。

  一個在西北,一個在海軍。平時各在一方,就算過年也很難聚在一起。

  人老了,精力不濟,出去一趟回來就覺得很疲倦。肖勁松走進客廳休息片刻,喝了一杯熱水,吃了幾塊蘇打餅干,打算回臥室睡個午覺。

  剛走到臥室門口,肖勁松心中忽然冒出一絲疑惑。

  他記得很清楚,早上出發的時候,臥室門敞開。

  可是現在……這扇門緊閉著。

  發妻亡故之后,雖然有很多人給他介紹續弦,肖勁光卻從不動心,一個人過到現在。

  保姆平時的工作主要是洗衣做飯,打掃屋子的范圍僅限于客廳、廚房和衛生間。

  臥室與儲藏室是禁地,就連貼身秘書小張在未獲允許的情況下都不能進入。

  看著緊閉的房門,肖勁松微微皺起眉頭。

  除了儲藏室,家里所有房間平時都開著門通風。

  他在腦海中將記憶過了一遍又一遍,絲毫沒有找到“關門”之類的部分。

  難道有陌生人趁著自己不在家,偷偷溜進來?

  想到這里,肖勁松目光偏移,低頭注視腳下的地面。

  以前在部隊的時候,他擔任過戰斗主官,后來改換到情報部門。干這行時間久了,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職業病。

  按照肖勁松的規矩:從客廳到臥室的這段走廊,無論秘書還是保姆都不準碰,必須由他親自打掃。

  客廳分為內、外兩部分。

  平時接待客人都在外間,內間極少有人進來,地面很干凈,隔幾天拖一次就行。

  走廊與外間各用一個拖把,內間拖地不用自來水,而是肖勁松自己調配的一種特殊藥液。

  這種藥液成分很簡單,遠不如想象中那么神秘。效果只是干燥后在木地板表面形成一層無色薄膜,借助特殊的光線,能照出闖入者留下的腳印。

  肖勁松從衣袋里拿出手機,打開特設光照設備,對準臥室門前的這塊地面。

  有兩個呈現為波形紋的鞋印。

  這圖紋與肖勁松的拖鞋底一致。

  換言之,這是肖勁松自己留下的足跡。

  也就是說,從早上離家到現在,沒人進過臥室,也沒有人進入這條走廊。

  看著地板上的鞋印,肖勁松陷入深思。

  他相信自己的記憶不會出錯。

  雖然上了年紀,再過三年便是百歲老者,但肖勁松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很清楚,他沒有帕金森之類的病癥,思維和邏輯都很清晰。

  門口沒有外來者留下的鞋印,臥室的門卻關上了。

  這顯然是一個悖論。

  難道有人通過其它途徑進入房間?

  比如窗戶。

  肖勁松搖搖頭,幾乎是瞬間打消了這個念頭。

  宅院有著嚴格的管理措施,到處都裝有監控,外部二十四小時有警衛巡邏。別說是小偷盜賊從窗戶里爬進來,就算是貓狗之類的小動物也不可能。

  難道真是想多了,我的記憶力出了問題?

  可我為什么想不起來早上離開的時候關了臥室門?

  也許……是風?

  他自嘲地搖搖頭。

  大概是因為自己的職業習慣,小心過頭了。

  這里畢竟是省政府小區,普通人根本進不來。

  帶著這樣的想法,肖勁松握住門把手,用力向下一壓,將房門向內推開。

  目光與屋內景物觸及的瞬間,他愣住了,滿面駭然。

  房間面積很大。

  當初裝修的時候,就打通了中間隔墻,書房與臥室連成一體。

  床邊,就在落地燈與書柜連接的空處,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面帶微笑看著自己。

  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中山裝,黑色長褲質料有些薄,腳上的皮鞋款式顯舊,沾滿了泥漿。方正的國字臉上帶著微笑。

  肖勁松覺得渾身所有的血瞬間沖上頭頂,手腳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老黃,你……你不是死了嗎?”

  “不,你不是……”

  “你到底是誰?”

  無數可怕的問題涌入大腦,連續問話夾雜了太多的復雜情緒。肖勁松本能的想要高聲喊叫,然而潛意識卻告訴他不能這樣做,強迫著自己降低音量。

  那張面孔無比熟悉。

  坐在椅子上的這個男人是黃偉光。

  就在一個多小時前,自己剛參加完他的追悼會。

  肖勁松覺得這實在很荒謬。

  他可是親眼看著黃偉光的靈柩被家屬送進火化車間,變成一堆裝進盒子的骨灰。

  一個死人,活生生地坐在面前。

  兩人安靜地對視了三秒鐘。

  黃偉光舉起右手食指,彎曲,比劃了一個簡略的數字“九”。

  肖勁松張開的嘴唇緩慢閉攏,心中驚濤駭浪般的訝異遠不如之前那么強烈,只是腦海深處的警惕絲毫未變。

  死而復生……以現在的科技手段,未嘗沒有可能。

  再生、細胞復制、換腦、意識灌輸……這些曾經在科幻作品里出現的字詞,很多都可以實現。當然前提是需要極其復雜且高精尖的技術手段,還要消耗大量資源。

  肖勁松甚至想過,這個坐在椅子上的老黃,應該不是真正的黃偉光,極有可能只是一個虛幻的,伸手就能穿過其身體的預制全息圖像。

  干情報工作的人想象力都很豐富,但很多時候現實與想象之間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重疊。

  用手指比劃數字“九”,這是肖勁松與黃偉光之間的小秘密。

  行伍出身的人大多喜歡喝酒,他倆也不例外。

  男人嘛,約酒是常事。

  然而妻子不喜歡肖勁松喝酒。

  以前妻子在場的時候,肖勁松與黃偉光偷偷約酒,就是靠這個手勢打暗號。

  單憑這一點,就足以判斷對方的身份。

  可他的年齡與外表……

  肖勁松左腳往前跨了一步,右手插進褲兜,用警惕的目光審視對方,重復了一遍之前的問題。

  “你不是死了嗎?”

  眼前的這個黃偉光外表頂多不超過六十。

  躺在靈柩里的那個黃偉光,今年九十三歲。

  某種程度上,皺紋成為了判斷年齡的重要依據。

  “如果我說,一個多小時以前,追悼會上所有人都看到的那具尸體是我,你相信嗎?”回答的時候他一直在笑,神情如幾十年前一模一樣。尤其是那雙黑色眸子投射出的目光,似乎具有流動性。

  他說話的語氣很溫和,內容卻很是詭異。

  肖勁松站在原地沒有動,他仔細觀察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

  黃偉光繼續發出沉穩的語音:“老肖,咱們這么多年的朋友,我知道你右邊褲兜里有一個洞,能抽出一把貼身藏著的刺刀。呵呵,沒想到你都快一百歲的人了,警惕性還么強。老肖,以前我就說過,那可是管制刀具。”

  肖勁松神色冷靜,心中越發感到驚駭,只是在褲兜里已經抓住刺刀握柄的手已然緩緩松開,又慢慢捏緊。

  這是他與黃偉光之間的秘密,連亡故的發妻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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